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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的铜铃在暮色中叮当作响。净尘禅师推开竹窗，檐角悬着的露珠恰好滴落在石阶前的水洼里。正要转身时，瞥见小弟子慧明跪坐在廊下，手中佛珠断线散落满地。
“风过竹篁，珠落玉盘，倒比晨钟更清亮。“禅师拂袖扫开蒲团上的落叶。慧明慌忙要捡拾佛珠，却被枯枝般的手掌按住肩头：“且让它们与月光说说话。“
弟子垂首盯着满地檀木珠：“师父，弟子...弟子心里也落着散乱的珠子。“他的僧袍下摆沾着几片杜鹃花瓣，应是刚从后山归来。
“可是问那株开得最艳的杜鹃？“禅师将茶釜架在红泥炉上，“去年大雪压断它的枝桠，今春反开得愈发绚烂。“
“不是花树。“慧明忽然抬头，眼里映着将熄的晚霞，“是去年盂兰盆节来寺里供灯的姑娘。她簪着木芙蓉走过回廊，衣袂带起的风...吹皱了放生池的水。“
茶汤初沸时，檐角铜铃又响。禅师用竹杓舀起浮沫：“你可知放生池的锦鲤，为何总在戌时三刻跃出水面？“
“许是贪看晚霞？“
“它们追逐的，不过是水中的云影。“老僧将茶盏推至弟子面前，“你看这茶烟袅袅，可曾真正触到过月亮？“
慧明握盏的手微微颤抖：“可她临走时赠的素帕，绣着并蒂莲...“
“去年中秋，老衲不慎将明月盛在铜盆里。“禅师忽然说起旧事，“待到子时去取，只见满盆清水。“他指着庭中古柏，“那夜柏树在盆中投下倒影，倒比天上的月轮更圆满。“
弟子望着渐暗的天色：“但思念如附骨之疽...“
“且随老衲看山。“禅师推开禅房门扉。远山轮廓正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一道夕照将云海染成金红，“你说这山在眼前，还是在心里？“
“自然在眼前。“
禅师拾起地上一颗佛珠：“若闭目呢？“
“仍在心中。“
“那睁眼闭眼有何分别？“老僧将佛珠抛入放生池，“叮咚“一声惊起数尾红鲤，“你执着的是水中月，还是天上月？“
夜风穿廊而过，带起慧明未束好的额发。他忽然想起那日山门外，姑娘的鬓发也被同样的风吹乱，发间木芙蓉轻轻摇晃。
“师父，情字可会成佛？“
“你看那盏长明灯。“禅师指向佛前摇曳的火苗，“灯油不尽，光明不灭。可若将手探入焰心...“他忽然将指尖掠过烛火，“痛的是皮肉，还是妄念？“
弟子膝行半步：“可《华严经》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善哉！“禅师击掌而笑，“那你且说说，如来可会为落花垂泪？“他从案头经卷中拈出一片干枯的梅瓣，“去年大雪时，它偏要开在冰棱间。“
慧明怔怔望着梅瓣上的褐斑，像极了素帕上那抹洗不去的茶渍。那日她奉茶时失手，慌得用帕子去拭，却将青瓷盏推得更远。
“师父，如何能断这三千烦恼丝？“
“且听松涛。“禅师闭目倚着廊柱，“你道是风动松，还是松引风？“远处林海正泛起夜潮般的轰鸣，“三十年前，老衲在此处听过同样的松声。“
弟子突然落泪：“可松涛里...松涛里全是她的脚步声。“
禅师取来案头古琴，信手拨动宫弦：“你听这'仙翁'两声，是琴在响，还是心在响？“余韵在暮色中荡开，“若将琴劈作柴薪，火中可还有清音？“
月光悄然漫过门槛，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金刚经》偈语上。慧明忽然站起，僧袍带翻了茶盏。褐色的水迹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字句间蜿蜒。
“弟子这就去后山闭关！“
禅师却按住他肩膀：“且看这打翻的茶汤，可能重回盏中？“他蘸着茶水在经案上画圆，“你在此处闭关，与她院中绣楼，不过都是画地为牢。“
远处传来夜枭啼叫，惊破山寺寂静。慧明望向佛前垂目含笑的菩萨，金身被月光镀上银边：“那日她跪在这里祈愿，弟子...弟子竟想代菩萨应她所求。“
“善男子。“禅师忽然正色，“你可知菩萨为何千手千眼？“不待回答便自袖中取出一面铜镜，“照照看，你背后可生出手眼？“
镜中只映出孤零零的身影。慧明颓然跌坐：“终究是凡夫...“
“凡圣本无别。“老僧将铜镜转向月光，“你看镜中月与水中月，哪个更真？“他忽然松手，铜镜坠地竟不碎，只是骨碌碌滚到弟子脚边，“捡起来，看看裂纹里的天地。“
慧明颤抖着捧起铜镜。蛛网般的裂痕将月轮割成碎片，每片残月里都晃动着木芙蓉的影子。
“师父！“他猛然抬头，“这些碎片...“
“昨夜暴雨打碎放生池的月亮。“禅师拾起最后几颗佛珠，“今晨沙弥打捞时，却发现每片碎月里都有完整的天空。“
子时的钟声就在这时响起。慧明忽然起身奔向山门，却在门槛前驻足。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正在舒展的菩提树。
“要去寻她？“禅师的声音混着茶釜余温。
弟子转身时，眼里星月交辉：“弟子要去...捞取池中碎月。“
老僧颔首而笑，将佛珠重新串好：“记得带个漏水的竹篮。“
山风骤起，吹散最后一缕茶烟。佛前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映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金字忽明忽暗。禅师对着满地月光合十，廊下铜铃又响，惊起宿鸟掠过破碎的镜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