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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晨钟惊散雾霭时，弟子跪坐在青石阶前。他怀中揣着半截褪色丝绦，那是去年上元夜在朱雀桥头拾得的，彼时灯火映着那人鬓边海棠，如今只剩石缝里几缕暗香。
“师父，弟子心中悬着一面铜镜。“青年叩响禅房木门时，檐角铜铃正随风轻颤，“镜中总映着故人背影，可每当我伸手去触，镜面便生出层层涟漪。“
老禅师正在廊下煮茶，紫砂壶嘴蒸腾的白雾模糊了眉目。他拈起一枚青檀叶投入沸水，叶片在漩涡中载沉载浮。“且看这叶，若是执意要沉，反倒被激流裹挟；若是随波轻旋，倒能在水面舞出莲花。“
弟子跪坐蒲团，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可弟子放不下镜中幻影。昨夜听雨打芭蕉，恍惚又见那人执伞立在梅树下，伞骨上悬着的玉蝉坠子，分明还系着我当年刻的平安结。“
“且随老衲观井。“禅师引他至庭院枯井旁。月光在井底碎成千万银鳞，恍若星河倒泻。“你且细看井中月。“老者以竹杖轻叩井沿，涟漪霎时吞没月影，“世人总道井底月是天上月，却不知水中本无月，只因观者心中有月。“
青年怔怔望着破碎的光斑：“若真如镜花水月，为何这痛楚这般真切？前日行经城南染坊，见着与那人相似的藕荷色罗裙，心口竟似被铁杵捣过...“
禅师折下廊前半枯的绿萼梅，将残花置于弟子掌心：“你可知这株梅树？去年腊月遭了雪灾，枝干折断大半。老衲本欲斫去残枝，却见断口处生着新芽。“枯梅在他掌中轻颤，嫩芽上凝着晨露，“最痛的伤疤里，往往藏着再生的机缘。“
暮鼓声里，弟子独坐藏经阁。案头烛火将残经上的“无住“二字映得忽明忽暗，窗纸外飘进几星柳絮，沾在未干的墨迹上。他忽然记起那人曾说：“柳絮沾泥便不再是飘萍“，可如今柳絮依旧年年飞，泥中早不见旧年痕。
三日后暴雨突至，弟子抱着被淋湿的经卷冲进禅房，却见禅师正在摹写《心经》。“师父的字越发苍劲了。“他望着宣纸上淋漓的“照见五蕴皆空“，突然红了眼眶：“可弟子愚钝，始终参不透这'空'字。“
老僧搁笔轻笑，指间朱砂印染红半幅白宣：“你且看这未干的墨迹——执着于'空'，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窗外惊雷劈开乌云，他忽然推开木窗，“你听这雨打浮萍声，是萍在泣，还是雨在悲？“
又逢月圆夜，弟子在佛前添灯油时，瞥见功德簿上有熟悉的字迹。那人的名字落在三日前，墨色犹新，写着“为故人祈福“。供桌上的白瓷瓶里，斜插着一枝带着晨露的山茶。
“师父！“弟子踉跄着撞开方丈室的门，手中瓷瓶里的清水泼湿了僧袍前襟，“这花...这山茶...“
正在擦拭古琴的老禅师头也不抬：“你可听过'焦尾琴'的典故？当年良木遭烈火，本以为是劫数，谁知烧出绝世清音。“他轻拨琴弦，泛音惊起梁间燕，“有些缘分看似断了，实则是换了种方式续写。“
青年跌坐在琴台前，山茶花瓣飘落在冰弦上：“可若那人真来过，为何不肯相见？“
“你且看这琴身纹路。“老者抚过琴面流水断纹，“最好的漆器要历经数百次打磨，最深的禅悟需穿过万千次心劫。昨日有位居士问我：'如何放下执念？'我反问她：'若将明月捧在手心，还能看见满天星河吗？'“
晨课钟声里，弟子终于展开那封藏在经卷夹层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画着两枚并蒂莲，墨色已淡，唯有题句仍清晰：“愿作佛前青莲盏，夜夜承君掌中光“。露水突然打湿了纸角，他这才惊觉自己跪坐在殿前石阶上，面前功德灯明明灭灭，映着“平安喜乐“四个金字。
“师父，弟子想通了。“青年将丝绦系在寺前老槐树上，纷扬的槐花落满肩头，“原来镜中身影从未远去，只是化作了檐角风铃、佛前灯火、砚中松烟...“
老禅师正在扫阶前落花，竹帚在地上划出新月般的弧线：“且看这满地残红，明日便会化作春泥。待到重阳酿新菊酒时，你自会明白——最深的执念放下时，天地忽然变得很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