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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的渭水河面泛着青灰色，戍卫郎官用铜锤砸开冰层时，早春的寒气裹着碎冰渣扑在脸上。程开扶剑立于刑台，看着役夫将五辆青铜轺车固定在石墩上。车辕上缠绕的牛皮索浸过桐油，在火把下泛着暗红——那是去年南阳郡叛乱时，被腰斩的刑徒溅上的血。
“禀卫尉，逆犯赵成已绝食三日。“狱掾捧着陶罐趋前，“是否灌醢浆？“
程开瞥向木笼中的肥胖男子。昔日的郎中令蜷在角落，锦袍沾满粪溺，却仍死死攥着半块玉璋——那是赵高生前赐的符信。他突然想起子婴的密令：“要让他清醒着受刑。“
“取蜂针来。“程开掀开陶罐，舀起勺发臭的鱼醢，“掺三成蜂蜜。“
当十支牛毛细针扎入赵成指尖时，惨嚎声惊飞了河滩的寒鸦。这个曾主持望夷宫之变的刽子手，此刻在剧痛中痉挛如虾。程开冷眼旁观，忽然发现赵成后颈有块陈年箭疤——那是昭襄王五十年，秦军攻邯郸时留下的印记。
辰时初，咸阳东市的夯土墙外已挤满黔首。卖浆老妪王媪缩在墙根，听着周遭楚地口音的窃语：“听说秦王要用蜀锦裹逆贼首级，比周幽王宠褒姒还荒唐...“
“让道！“突然响起的铜锣声打断议论。三百卫尉郎押着囚车驶来，木轮碾过冻土时的吱呀声，让王媪想起上月饿死的孙儿临终的呻吟。
囚车行至刑台，韩谈捧出玄色诏书。当“车裂“二字响彻河滩时，人群如沸水炸锅。几个太学生模样的青年突然高诵《甘棠》，却被戍卫用戟柄击倒。王媪趁机挤到前排，看见赵成被剥去上衣的肥白身躯上，赫然纹着玄鸟图腾——与里正收缴的田契印鉴一模一样。
“那不是宗室纹样吗？“身后传来低呼。王媪浑身一震，她忽然认出赵成腰间玉珏的形制——与去年强占自家桑田的田监佩玉如出一辙。
巳时正，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程开挥动令旗的瞬间，五匹辽东战马同时扬蹄。牛皮索绷紧的嗡鸣声中，赵成的右臂突然离体飞出，砸在刑台东侧的米铺幡旗上。血雾漫过“平粜“二字时，围观人群发出诡异的寂静。
“不对。“程开握剑的手暴起青筋。按秦律车裂之刑，当五马分尸，然赵成仅断一臂便气绝——这阉人竟在舌下藏了剧毒。
骚动从刑台西侧爆发。三个商贾打扮的汉子突然抛洒铜钱，高呼“天罚暴秦“。人群争抢钱币时，王媪被推搡着跌向刑台，掌心按到团温热的物件——是赵成飞落的玉珏。
戍卫的弩箭穿透闹事者胸膛时，王媪已将玉珏塞入怀中。她认得玉上刻着的“频阳东乡“，正是自家被夺的三十亩桑田所在。血泊中，垂死的闹事者突然抓住她脚踝，用楚地土话嘶声说了句什么。
午时三刻的卫尉府地牢，程开盯着案上三具尸体。闹事者外袍被剥去后，露出内衬的魏式深衣，肩部针脚却有齐地绣娘特有的双股走线。
“验尸。“程开示意仵作剖开胃囊。当第三具尸体的胃中滚出蜡封竹管时，狱掾突然惊呼：“是阳武县的官印！“
子婴踏入地牢时，程开正用匕首挑开蜡封。帛书展开的刹那，血腥气混着腐臭弥漫——这是三川郡守李由殉国前，用血写的最后军报：“敖仓存粮三十万石，皆为赵成私换砂砾。“
“难怪赵成死得干脆。“子婴指尖划过“砂砾“二字，“传诏：凡涉敖仓案者，无论爵位，三族车裂。“
韩谈捧诏欲出，却被子婴按住：“用赵高府中的蜀锦抄录，挂在横门示众。“
酉时末的咸阳南市，王媪蹲在陶器摊后，将玉珏递给戴斗笠的男人：“老身只要换三升黍米。“
斗笠下传来轻笑：“媪可知此玉价值？“楚地口音刻意压得低沉，“够换头牛犊。“
当王媪抱着陶罐走向暗巷时，两个黑影悄然尾随。转过第三个弯，她突然被麻袋罩头，耳边响起熟悉的咸阳官话：“老贼妇，交出逆党信物！“
挣扎间陶罐碎裂，混在黍米中的玉珏滚落。黑衣人去捡时，暗处飞来弩箭穿透其手掌。程开率郎官围住巷道，火把照亮斗笠下的脸——竟是昨日朝堂力主宽刑的太卜令。
“押送诏狱。“程开剑锋挑起玉珏，“这上面的血沁，该是赵成今晨刚染的。“
戌时三刻的诏狱水牢，太卜令被铁链吊在冰水中。子婴执烛走近时，这个曾预言“荧惑守心“的老者突然狂笑：“陛下可知，赵成换粮是为供奉骊山陵的阴兵？“
韩谈捧出地宫出土的竹简，子婴随手翻开：“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坠星至东郡...“他突然顿住——简上“东郡“二字被朱砂圈注，旁批小字：“刻石者项燕。“
“楚贼项燕刻石'始皇帝死而地分'，就在东郡陨石旁。“子婴将竹简掷入炭盆，“而太卜令你，上月刚将幼子送往东郡。“
惨叫声中，程开用烙铁烫开太卜令后背。黥刑显现的瞬间，韩谈倒退两步——那竟是楚国王族的图腾三头凤。
子婴拂袖而去前，对蜷缩的老者轻声道：“放心，寡人会让你活着看到项燕刻石粉碎。“
亥时末的渭水码头，王媪蜷在渔船角落。白日捡的玉珏已被程开收走，却偷偷藏下了半片染血的诏书。当她在月光下展开残帛时，身旁老渔夫突然开口：“夫人可识得'赐田'二字？“
王媪浑身剧震。这个满脸疮疤的渔夫，竟是十年前因谏逐客令被黥面的博士淳于越。
“老朽有田契。“淳于越从船板夹层取出帛书，“秦王新政，斩敌一级赐田一顷。“他指向河对岸的点点火光，“那些是连夜丈量田亩的郎官。“
王媪望向黑暗中移动的火把，忽然想起孙儿临终的呓语：“阿媪，饿...“她干涸的眼眶突然涌出热泪，将残帛紧紧捂在胸口。
子时三刻，郑国渠畔的丈量仍在继续。郎官陈平举着火把，看治粟内史属官将绳尺拉过冻土。突然有老农抱着婴尸冲入田埂：“这地是俺儿用命换的！“
陈平蹲身查看田契，发现竟是频阳东乡的军功田。他解下自己的麻袍裹住婴尸，对属官道：“在此处立界石，刻'忠烈田'。“
更夫敲响四更梆子时，第一块界石深深楔入关中大地。八百年前，秦襄公在此立国；八百年后，新的量天尺正划过老秦人的命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