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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像一匹揉皱的鲛绡，软软地铺在青砖地上。姬妧赤着脚踩过透亮的窗格纹，十趾上凤仙花染的蔻丹在月华里泛着珊瑚光。她怀里揣着的玉连环叮当作响，惊得守夜的狸猫从檐角窜过，碰落几片琉璃瓦。
“阿姐快看！“
姬姮突然从屏风后探出头，发梢还滴着浴堂的玫瑰露。七岁的小娘子裹着杏子红兜肚，腕间银铃随动作脆响，活像年画里偷跑下凡的散花天女。她踮脚扒着檀木衣桁，将件玄色大氅抖落开来——那分明是父亲上朝穿的貂裘。
姬妧忙捂住险些惊叫的嘴。月光透过大氅上的金线云纹，在地上投出只振翅的翟鸟。姬姮已套上拖地的裘衣，玉带歪歪斜斜挂在肩上，手持青玉如意充作朝笏：“本侯今日要参奏太子少傅...“
窗外的夜蝉突然噤声。廊下传来木屐叩地的轻响，惊得姐妹俩滚作一团钻进垂帐。姬妧的翡翠禁步卡在榻缝间，泠泠清响混着姬姮憋不住的笑，在鲛绡帐上漾开细密的涟漪。
“小娘子们可安置了？“
乳母张氏的声音贴着门缝飘进来。姬妧慌忙将妹妹的赤足塞进锦被，自己抓起本《列女传》装模作样。书页间突然掉出片晒干的木槿花，那是去年七夕埋在花瓮里的——当时姬姮非说能酿出仙露。
待脚步声远去，姬姮忽地翻身坐起。月光流过她新绞的垂髫，在枕上汇成小小的银潭：“阿姐真要嫁给宫里那个木头人？“她指尖绕着裘衣上的翟鸟尾羽，“上月他来府里，连纸鸢都不会放呢。“
姬妧正将玉连环往脚踝上套，闻言差点扯断丝绦。鎏金烛台上的残烛爆了个灯花，映出她骤然飞红的耳尖：“母亲说...说那是凤栖梧的福分。“腕间翡翠镯滑到手肘，露出颗朱砂痣，像落在白玉上的红豆。
“我才不要福分！“姬姮突然从枕下摸出个布囊，倒出满榻的琉璃弹珠，“阿兄说陇西的月亮有磨盘大，戈壁滩跑三天三夜都碰不着墙。等我及笄了，就嫁给能射落金乌的游侠...“
西墙突然传来三声鹧鸪啼。姬妧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妹妹猫儿般蹿到窗前。漆盒里新蒸的杏花糕少了两块，窗棂上却多了个苇叶编的蚱蜢——定是二哥姬晗从军营偷溜回来了。
夜风卷着《陌上桑》的调子飘进帷帐。姬姮趴在窗边学斑鸠叫应和，忽见天际划过道流星，灿若金错刀劈开夜幕。“快许愿！“她反手拽住姐姐的寝衣带子，腕间银铃惊碎了满地月光。
姬妧合掌时嗅到妹妹身上的玫瑰露香。去年上巳节，她们在曲江池畔埋下的桃木梳子，不知是否已生出红丝线般的根须。就像母亲说的，女子的命数早被月老系在了不相识的陌上桑枝头。
“我许愿...“姬姮突然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呵得人发痒，“将来咱们的院子要挨着，在墙角挖个狗洞传话本子。“她说着从荷包掏出个油纸包，竟是晚宴时私藏的琥珀核桃，“给你留的，韩家娘子想抢，被我踩了裙摆。“
月光偏移了半尺，将两人的影子揉成团墨色的并蒂莲。姬妧咬着核桃酥，忽听妹妹惊道：“昙花开了！“果然见廊下的玉盏花苞正在夜风中轻颤，雪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恍若仙人抖开素纱衣袂。
姬姮赤着脚就要往外跑，却被姐姐拽住腕子。姬妧摸出条鹅黄披帛将她裹住，自己却只穿着月白中衣。夜露沾湿了青石阶，两个小娘子挤在花架下，看月光在昙花瓣上绣出银丝纹路。
“听说这花是南越贡品？“姬姮伸手接住坠落的露珠，“前日听父亲幕僚说，太子要派人去岭南找什么长生草...“她突然压低声音，“阿兄说宫里吃人呢，那些白头宫女...“
姬妧猛地捂住她的嘴。昙花香气突然浓烈起来，混着妹妹袖中偷藏的雄黄酒味，酿成某种令人眩晕的醺然。更漏声从正堂传来，惊觉已是子夜时分。
“该睡了。“姬妧起身时，翡翠镯不慎磕到花盆，发出清越的玉磬声。姬姮却攥住她一缕青丝：“阿姐教我梳惊鸿髻吧，像母亲赴宴时那样。“她不知从哪摸出把犀角梳，“就用昙花汁做香膏。“
铜镜里映出两张交叠的芙蓉面。姐姐握着妹妹的手腕引梳穿发，象牙梳齿过处，青丝间坠落的不是珠翠，而是细碎的昙花瓣。当最后一缕发丝绾成环时，东墙忽然传来马嘶——是父亲深夜出府的马蹄声。
姬姮伏在姐姐膝头昏昏欲睡，忽觉颈间微凉。姬妧将玉连环套在她项间，温润的昆仑玉贴着肌肤：“这是及笄礼的彩头，母亲说...说能佑人得偿所愿。“
五更梆子响时，西厢的灯终于灭了。晨雾漫过凋谢的昙花，将残瓣凝成冰绡般的泪滴。谁也没发现，姬姮枕下压着片带符咒的桃木——那是白日宴席间，某个游方道士塞给她的“姻缘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