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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聂氏一见此人,登时面如土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靖安侯上官仁。聂氏顿足急喊道:“侯爷好糊涂!怎可无诏引兵入宫?!”她虽是出身江湖的一介女流,但嫁入侯府这么多年,对朝堂之事也并非全然无知。历代君王对武将的势力一向忌惮,无论是远离王畿的地方守将还是居于王城的高级将领,只要手中握有兵权,都被看作是统治的威胁而大加提防。然而,王朝要想长治久安,又不得不依赖这些力量。所以,为了防止武将作乱,历朝历代都有“边郡守将无诏不得入王城,王城武官无诏不得入王宫”的律令,违反这条律令则视同谋反。瑶光处心积虑地谋划一切,先是软禁映月,又想扣留聂氏,无非是想要逼得上官仁兴兵来救,好借题发挥给上官家扣上谋反的帽子。上官仁将妻儿家室看得极重,得知妻女被困必致其方寸大乱。然而他一来不懂咒术,二来不谙机谋,能够用来救人的惟有手上的兵马而已。只要他带兵进了宫,谋反的罪名即刻坐实,到时瑶光便以清缴叛乱为名尽收军心,趁机夺其兵权。而一旦失了兵权,所谓的靖安候便如老虎被拔了牙,任其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空架子,从此对他瑶光也就构不成任何威胁了。瑶光的这些意图,聂氏早已与丈夫推演得清清楚楚,因此在进宫之前,她再三叮嘱丈夫,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带一兵一卒进宫,她自有办法脱身。然而此时,上官仁不仅大举兴兵而来,竟还破宫门而入,聂氏看在眼里岂不愕然失措?
正彷徨未决间,只见上官仁匆忙地下了马,对聂氏喊道:“快带了月儿,跟我走!”
“月儿?!”聂氏又是一惊,“月儿不是早已出了宫吗?”
上官仁朝她后面一指,聂氏忙回头去瞧,只见先前一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竹桃突然坐了起来,口中喊她:“娘!”。聂氏定睛再一看,这哪里是竹桃,分明便是女儿映月。她与女儿分别已久,日日悬心思念,今日虽与女儿两度相见,但一次是在寿宴之上,人多嚣杂,兼有瑶光从中作梗,终不得一叙;另一次是在乐华宫中偷梁换柱,那时情势更加紧迫匆忙。因此母女二人虽然相见,却始终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这时眼看女儿就在身后,而丈夫也已赶来,眼下虽然剑拔弩张,但心中想到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不免悲欣交集,一时间竟泪如雨下。聂氏忙拉起映月,转头又去寻找锦娘,心想赶快先逃离这里才是。虽然她觉得丈夫贸然带兵闯宫实属莽撞,但不闯也闯了,就算声罪致讨也不在这一时。不管怎么样,今日先保住性命再说,只有保住了性命,日后才有洗刷罪名的可能。聂氏眼看千军万马列阵于此,心中也多了些许底气,毕竟再厉害的阵法也困不住这数以万计的金戈铁骑。她四下寻找,想要带上锦娘一起离开,可是却始终寻不见锦娘的影子。忽而又听上官仁喊道:“心柔,还在犹豫什么?!快带着女儿跟我走!”
其实,锦娘此刻就在聂氏身边。她见聂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神空洞洞的,口中却不断地喃喃自语,便立刻猜到她已被困在了幻象之中。突然间,星月隐耀,天上那八个倒垂而下的黑衣人倏忽而起,两两互换了方位。接着,他们黑洞洞的风帽当中,亮起了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眼睛,乍看上去,如同许多只倒挂在半空的黑蝙蝠,令人不寒而栗。锦娘仰头去看这些红眼睛,颇觉蹊跷。他们中有人睁着双目,而有人却睁着一只而闭上了另一只,更有两人双目都闭着,风帽中仍是漆黑一片,殊不知何故。再看得片刻,锦娘不由得遍身一颤,终于恍悟。原来,他们的眼睛不仅用来视物,更用来表示阵中的“阴”和“阳”:一只眼为“阴”,两只眼为“阳”。又度其各人所在方位和所示的阴阳变化,乃是与伏羲六十四卦的规律暗合。有了先前为幻象所困的经历,锦娘这时凝意专志,澄虑守一,又兼以“清心诀”护身,因此也便暂未受到阵中咒术的侵扰。她这时面北而站,环顾四周,试图寻找破阵之法。只见自己正西和正东方位上空,两名黑衣人的双眼未睁。若以他二人连成一线,刚好将睁眼的黑衣人分为南、北两域。她先是凝神去看北方的三个方位,依照三人双眼开阖所示,见是“阳、阳、阴”,沉吟道:“此为‘兑’”。又转身去看南方的三个方位,见是“阴、阳、阴”,又道:“此为‘坎’”。略一踌躇,暗道不妙:“兑”为阴、为泽;“坎”为阳、为水。阳处阴下,刚为柔掩,阵中格局已构成了“泽水困”势。
这伏羲六十四卦的机枢乃是咒术师修习咒术的根基所在,锦娘自是烂熟于心,所以看出个中奥妙也并非难事。可是一个阵法的威力往往不在于阵中的格局多么复杂,而是取决于布阵之人的咒术高低。瑶光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而这八名咒术师如今看来也绝非善类,所以锦娘不敢稍稍掉以轻心。她想,泽水困,有言不信则生,反之则致命遂志。这确是“伏魂之阵”的唯一生机。可是时间一长,谁又能保证能够一直“有言不信”呢?所以破阵之法一定不在这里。
她一时彷徨无计,而眼下聂氏遭困亦不容她细细钻研,只得暂时搁下,先助聂氏摆脱幻象再说。锦娘拈起两根银针,便想去打聂氏双膝内侧的两处血海穴。此两穴乃是人体脾经所生之血的聚集之处,以针刺之,会让人在一瞬间产生钻心的剧痛。此时聂氏心智昏聩,唯有这种极强烈的刺激方可令她转醒。然而正在锦娘将要出手之时,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忙再去仰观夜空,这一次调换了顺序。她先去看南方三个方位,再去看北方三个方位,如此一来,兑坎颠倒,“泽水困”立时就变成了“水泽节”。
“原来如此!”锦娘又惊又喜,全没想到生机竟然就藏在死局之中,不由得大声呼喝。这“水泽节”亦是六十四卦之一,坎水在兑泽之上,意为泽中之水。然而大泽再深再广,其容亦有限度,水少则涸,水满则溢,因此破局之法便在于权衡斟酌之间。可是到底要权衡斟酌些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通。眼看破阵有望,可冥思苦想之下,却也只索得一些零星的头绪,终究不能再有多一步的进展,心中岂能不惶急如麻?锦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这时早已明白,此阵实非蛮力可破,因为阵中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心魔。一个人的咒术越强,他所产生的心魔也就越强,即便再厉害的高手,也绝无可能打赢自己。所以,只有顺应阵中之势,徐徐推演,方可一步步走脱出来。若此刻心火再起,无数幻象恐怕又将趁隙袭来,她这样一想,便复又沉心静气下去。
哪知放却焦躁后反而灵台澄明,思绪驰骤有如神助。锦娘马上想到,“水泽节”乃是异卦相叠,兑卦为主,其象呈祥;坎卦为客,其象呈困。那么对应到阵中,主方应安然无恙,而客方正处困局之中。很显然,目下只有自己未被幻象所困,是为主方。而聂氏并一众侍卫身陷幻象无法自拔,便是客方,刚好满足“主祥客困”之格局。想到这里,锦娘方才了悟,所谓的“权衡斟酌”便是要看清这形式,而不能贸然行动。倘若她刚刚银针出手,将聂氏从幻象中激醒,那么阵中的格局立刻便会被打乱,到时主客易位,自己便要成为客方而受困了。
锦娘心中后怕无已,冷汗涔涔,连道数声“好险”。她转头去再去看聂氏,见她口中兀自念念有词,双瞳愈发灰白,空空荡荡的全无精采,显然心神已迷失了七八成。锦娘捏紧的手指一松,银针就此滑了下去,两道亮晶晶的光泽在夜色中一闪就不见了。这时她又看到那些侍卫们竟有不少还活着,于是疾展双刀,一刀一个,眨眼之间便将他们尽数砍毙。由于出刀太快太急,鲜血溅得她睁不开眼睛。
瑶光诡异的笑声就在这个时候从远处飘来。笑声甫歇,便又听他说:“无相宫的人果然好狠毒的心肠。”锦娘持双刀立在原地,额前和鬓边的头发黏成一绺一绺,冷笑道:“这几个侍卫,我不动手也要死在你手里,怎么我的心肠就狠了?”
瑶光道:“那聂氏已经乱了心神,你也不必再装。这阵中的玄机已被你勘破,否则你何必又费力对那几个无足轻重的侍卫下杀手?你知道他们是我的人,倘若我放他们一马,这阵中的格局便会被打乱。可如果把他们都杀了,阵中只有你和聂氏,这‘一主一客’的格局也就不会改变。而只要聂氏一直被困在阵中,你就可以逃出生天,我说得对吗?”
锦娘不置可否,双刀一横,眼如鹰隼般四面观察。她无瑕多费口舌,所思所想只有活着离开这里。此时阵中“主客”格局未曾改变,西面必有生门,但凡能找到,她有把握冲得出去。
“你也不用费事了。”瑶光虚无缥缈的声音又再传来。他话音刚落,东南方向上空的黑衣人便突然消失,而他消失的那块区域透下了一缕缕柔和的微光。一眼看去,如同夜空被凿开了一个洞,天外的光源透过这破洞照射了进来。锦娘直到这时才明白,难怪今夜会如此漫长,原来她们早已不知不觉进入了瑶光所布置的幻境。现在,东南方向网开一面,正是幻境的出口。透过那出口,锦娘看见外面其实早已破晓,而透下的缕缕光线正是黎明的霞光。“请吧。”瑶光道,“在下与无相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银瞳鬼使今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下一回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锦娘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对无相宫颇有忌惮,心想无相宫虽然在江湖上绝迹多年,终究尚有余威震于环宇,否则今日性命难保。经过这险象环生的一夜,锦娘早已见识了瑶光的可怕,目下只想尽快脱离这重重险境,于其身上的种种疑团再也无暇顾及,当即冷冷一笑,忙向幻境的出口飞身跃去。她的身影在出口的光源中只匆匆一闪,旋即消失不见。紧接着,出口周围的黑夜迅速将光源吞噬,夜空一瞬间恢复如初,原先守镇此处的黑衣人又重新倒悬在半空,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05
却说聂氏眼见上官仁带领千军万马闯进宫来,内心焦急,暗怪他行事鲁莽。可是一看见丈夫的身影,她的心也就安定了下来。尤其是见他为救自己和女儿奋不顾身,心头更是一暖。如此深情厚谊,怎能不让她生出无限缱绻之情。可她并不知晓,此时眼中所见到的丈夫、女儿,以及数以万计的银甲骑兵全是“伏魂之阵”里的幻象。按说,聂氏既然咒术高强,自然也深谙道家洗心涤虑之法,原不该如此轻易便堕入冥迷之中。只是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向来切切悬心,自从万川、映月双双离家以后,她更加无日无刻不牵挂着姐弟二人,终日念兹在兹便只有一家团聚而已,时间一长,也便成了心结。而瑶光这“伏魂之阵”专擅放大被困者内心的执念,从而幻化出诸般臆象困扰心神。聂氏牵挂子女的念头本就甚强,今日又专为救女而来,关心则乱,思之成疾,于是心结变心病,心病成心魔,终究令她陷溺其中难以脱身。这时,她忽然听上官仁喊道:“心柔,还在犹豫什么?!快带着女儿跟我走!”
听了这句话,她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突然缩了回来,浑身骤然一颤,只觉头脑中嗡嗡作响。“心柔,你怎么了?赶快跟我快走啊!”上官仁一叠声地催促,可聂心柔却摇头道:“你不是侯爷,你到底是谁?”“怎么了心柔,难道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上官仁急抢上几步,可聂心柔却连连后退,一面说道:“你不是侯爷。侯爷从不会叫我‘心柔’,你到底是谁?!”上官仁惶急的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接下去,整张脸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只听他阴恻恻地说道:“你自己看看我到底是谁?”聂心柔听他说话突然变成了个少年的声音,当下心头大震。再去看时,发现上官仁的五官开始挪移变形,最终竟变成了万川的脸。“川儿!”聂心柔忍不住脱口便喊。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万川已经离家半年之久,又是去到千里之外的不归山,做母亲的哪能不朝思暮想。这时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儿子的脸,眼泪再难抑制得住,如决堤般滚滚而下。上官仁变成上官万川,相貌陡变只在转瞬之间,可他那满身披挂的金甲赤袍却兀自没变。聂心柔见儿子单薄的身躯罩在他父亲宽大沉重的金甲之中,狮面头盔晃晃荡荡地扣在他头上,如同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将军,心中不禁大起怜意,恍如真要与儿子在战场上诀别一般。这时又听见万川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娘!”聂心柔说什么也再难忍住,神魂颠倒之下,张开怀抱迳向儿子拥去。
便在此时,杂沓的马蹄声自她背后动地而来,马蹄声中夹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柔儿!不可!不可!”聂心柔猛一回身,只见丈夫身穿素日的长袍,手持长刀,从另一方向策马疾驰而来。在他身后,跟着百十号骑兵,也都是轻甲披挂,显然是临时抽调的侯府亲兵。
聂心柔此时看到的并非幻觉,而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在府中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整天,虽然心里如煎如熬,但始终牢记妻子临行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直等到晚上,青山只将女儿带回了府里,却不见妻子回家。上官仁再也等不下去,连夜便要进宫去找国师要人。他手中虽握有天下兵马,但仓促之下一时也难以筹调,只得将守卫侯府的亲兵集合起来先行进宫,一面着亲信执符节前往四面屯兵之处遍传军令。
聂心柔对这些情况自是全然无知,她之所以能够短暂地摆脱幻象看到真实的丈夫,全凭那一声“柔儿”。这两个字是他们年轻之时上官仁对她的爱称。此后二十多年,两人虽已为人父母兼且韶华渐逝,但夫妻俩每每私下说话时,上官仁依旧用二十年前的称呼来唤她。适才她在幻境中所说:“侯爷从不会叫我‘心柔’”便是为此,因为“心柔”终究不是“柔儿”。这两个字是聂心柔一生当中所享有的全部幸福欢乐的总和,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因此甫一喊出,便刺激了她极短暂地苏醒过来。可是她的心神终究已经迷失得太深,早就难以分清现实和虚幻,这短暂的一瞬间稍纵即逝,随后立即便复又堕入了冥迷。
上官仁策马奔至近前,马匹尚未站稳,便慌忙滚将下来,急要将妻子拥入怀内。可他一瞧见妻子的脸,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张枯槁如同死灰的脸,所有鲜活的神情荡然无存。原本一双神采飞扬的美目此时布满了白翳,甚是骇人。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样都是她的,可又似乎都不属于她,而仿佛是来自于一具照着她模样精雕细琢的恐怖蜡像。上官仁大声呼唤爱妻的名字,不住地晃动她的身体,可是对方除了尚未发冷僵硬以外,整个人便如死去多时的尸体一般全无任何反应。他并不知道妻子只是心神受困,只以为她死了,万分悲痛之下不由得放声大哭。可无论他如何哭喊,唤上多少句“柔儿”,这一回爱妻也是听不见的了。
聂心柔并没有死,可她的智识却在飞速地丧失。她的感官已尽数去却,唯有一个接一个的幻象疯狂地涌入脑海。她刚刚苏醒那一瞬间所看见的画面,这时候也成了她幻象里的一部分碎片。
在她的封闭世界中,丈夫既没有哭喊也并不慌乱。她看见上官仁带领府兵冲杀进宫,虽然无片甲覆身,但横刀立马依旧不失当年的英武。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丈夫远远就停了下来,也并不下马,只是用一种诀别的眼神看着自己。聂心柔哭着向他跑去,可她与丈夫之间似乎有一段永无止境的距离,无论她怎样奔跑,始终跑不到丈夫跟前。忽然,一人一骑驰出了队伍,聂心柔认得,那是府上的亲兵首领。只见他翻身下马,跪在上官仁面前,手指向身后,愤然道:“末将并数百弟兄今日因闯宫而获死罪,皆是此妇人之祸。乞侯爷以大局为重,速速引兵回府,诛戮妖妇,以全上官家忠良之名!”聂心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心惊肉跳,从没想过,马嵬驿兵变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戏文今日便要应在自己身上。其实她这时所听所见,皆是由心中执念生出。象由心生,亦随心变,当下是何心境,便会经历何种幻觉。聂心柔最担心的事情便是丈夫为了营救自己而带兵闯宫,以至令上官家背负谋逆罪名。刚刚那一瞬间的清醒,虽然极其短暂,却让聂心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心中于是悔愧无已,自责之极,深觉成了上官家的罪人,恨不得以死谢罪。这种强烈的自责霎时铺天盖地般袭来,顷刻间盖过了一切,因此万川和映月的幻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则看到了府兵首领向丈夫苦谏,要他处死自己的一幕。
聂心柔用乞求的神情注释着丈夫,希望他看在往日夫妻情分上能够饶了她性命。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幻觉中的奋力求生不过是一种意识的伪装,用来遮掩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求死之志。她想,只有她死了,才不会成为丈夫的累赘,上官家的困局或许能够迎刃而解。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自己的死必定会给丈夫带来无与伦比的伤痛。聂心柔对丈夫的深爱已然成痴成魔,她不仅要解他现实的困,更要解他心中的困,所以她强大的心念才制造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上官仁。冷酷无情不是坏事,若它能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反而是成全她情意的天大好事。
上官仁在马背上兀自沉默着、犹豫着,脸色既悲哀又痛苦地阴沉着。聂心柔从未有一刻怀疑过丈夫对自己的感情,所以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她也依旧是他的“柔儿”。就在这时,所有的骑兵纷纷下马,齐刷刷地跪在上官仁面前,请求他们的侯爷以大局为重,立刻处死妖妇。“杀!杀!杀!”聂心柔听着着沸反盈天的吼声,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上官仁兀自将妻子抱在怀中,口中还在一声声地唤着“柔儿”,却不知为何,忽见她脸上浮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上官仁大喜,只道妻子便要转醒过来,更抓起她的手来贴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揉搓。岂料聂心柔猛地挣脱开来,并起食指与中指朝脖子上一抹,当即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上官仁前一刻还在盼望妻子醒来,对这突发的变故当真毫无准备,立时觉得胸口猛然剧痛,堪比万箭穿心,接着便听见自己本能地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嗥叫。可那一声嗥叫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整张脸早已涨成了酱色,两只眼珠恐怖地凸起,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虬结的青筋和血管让他的脖子比平时粗了数倍。这是暴毙之人才有的惨状,可此时却出现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老爷……”聂心柔恹恹地喊了他一声。上官仁浑身一震,恍如大梦初醒,伏在妻子的身上失声痛哭。聂心柔眼中的白翳已经褪去,当她用“神女飞梭”的剑气割开自己喉咙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从幻境中醒来了。她看见丈夫的长袍被鲜血泡透了一大片,脸上和手上也都是血,惊慌之下忙要开口去问他伤在了哪里。可她一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只发出了一些“咝咝”的杂乱气声,又一摸自己的脖颈,立即明白了,原来那些都是自己的血,反而放下心来。她冲着丈夫有气无力地一笑,费力地说道:“老爷……我做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上官仁悲痛欲绝,一面慌乱地用手去堵妻子的伤口,一面颤声哭道:“柔儿,柔儿,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找人救你……找人救你……”可那伤口却哪里堵的住,他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自己的掌心下、指缝间不安份地涌动。每一次那热流触抵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都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堕入无止境的深渊。
聂心柔上翻着眼睛,竭尽全力想要把每个字都说清楚。她问:“月儿……回……回家了吗?”
上官仁声噎气堵,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地点头。聂心柔疲倦地笑了笑,似乎牵动一下嘴角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似的。只听她气息奄奄地又问:“川儿……也回家了吗?”上官仁心中猛地一凛,犹如被人骤然推下万丈悬崖。再去看妻子一眼,果然见她双瞳已经开始扩散。这时她早已不在幻境之中,只是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儿子,心中渴盼儿子回家,因此意识涣散之后已分不清愿望和现实。上官仁情知已无力回天,心中虽仍旧万分悲痛,却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悄悄攥在了手里,惨然地微笑着答应道:“回了,回了。川儿月儿都回家了,都在家里等着娘了。”说到“等着娘了”早已泣不成声。上官仁这时突然感到手背袭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冷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把刀。他看见妻子染满鲜血的手无力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手指艰难地屈伸,如同稚嫩的孩童顽固地硬要从大人手里抢夺一件玩物。
上官仁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妻子,只得遂了她最后的心愿,于是将刀一丢,紧紧抱着爱妻的身体,脸贴着她冰冷的额头,泪如雨下。聂心柔细若游丝的气息搔着他的颈窝,气息之中夹着她时断时续的叮嘱:“别做……傻事……照顾……”
上官仁终究没有等到“照顾”的下文,他知道妻子已经撒手去了。
朝阳已经升了起来,王宫的殿宇楼阁在晨曦的辉映之下越发显得凛不可犯,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官仁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死死抱着妻子的尸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地砖,时不时诡异地笑一下,每一笑眼里都滚出一串泪来。随行而来的府兵团团跪在夫妻二人身旁,谁也不敢上前劝慰。不光因为他们深知侯爷对夫人的感情非比寻常,劝也无用,更因为他们自己心中实则也悲伤至极。这些府兵虽然从不进侯府内院,极难见到夫人的面,却无人没受过夫人的体恤关照。隆冬驱寒的银碳,三伏解暑的甜汤,聂心柔总是早早就让人备下,每每按时给他们送来。东西倒在其次,只是这些下人们都是寒微出身,向来自觉低人一等,连自己都将自身性命看得贱如草芥,不意在侯府之中竟能承蒙一等候夫人记挂冷暖,心中如何不感恩戴德?上官仁昨晚调集兵众意欲闯宫救人,众人岂不知擅闯宫门是何等大罪?可一来,他们身为士兵,军令既出,便是刀山油锅亦不能辞;二来,他们听得说是要去救夫人,更是人人热血沸腾,均抱必死之志。如今,眼见夫人已猝然仙逝,众人心中莫不悲痛万分,人群之中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便在这时,数以千计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夫妇二人并跪在其身边的百十名府兵密密实实地围住。这些禁军披戴严整,各执刀牌,与先前的寻常侍卫们大不相同。府兵队长首先站起身来,接着其余府兵也都站了起来,纷纷拔出腰间佩刀。为首的禁军首领礼节性地抱拳一拱,神色甚是倨傲,朗声说道:“侯爷未得宣召私自带兵入宫,下官奉国师之命,请侯爷前去问话。”那府兵队长将上官仁夫妇挡在身后,扭头说道:“侯爷带夫人先走,这里我们来应付。”可是上官仁如同没听见一样,仍是抱着聂心柔的尸身一动不动。只听那队长又催促道:“侯爷快走,郡主还在府中等着您呢!”上官仁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他的柔儿临终之时所说的最后那两个字:“照顾……”,鼻腔不免又泛起一阵酸楚,同时在心中愤怒地质问自己道:上官仁啊上官仁,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柔儿一生一世,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而无能为力。你是该死,可是柔儿不许你死。她按住了你的手,不就是想要提醒你,还有川儿和月儿没人照顾吗?难道你连她最后的心愿也要辜负吗?你的柔儿不管什么时候都为你想得周到,可你却只想着自己一了百了,好结束失去爱妻的痛苦,难道儿子和女儿就通通不管不顾了吗?!糊涂啊上官仁!真是越老越糊涂!你应该活着,不仅是为了完成柔儿的遗愿,更是要用每时每刻的痛苦惩罚自己来赎罪!想到这里,他眼里精光忽盛,猛地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勉强打起精神,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然而这一抬头,他目光正对向包围在自己面前的禁军,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恐怖,整个人如借尸还魂一般冲向了人群,因为他看见瑶光的脸在禁军队伍之中若隐若现。上官仁这时早就失去了理智,自己家破人亡全拜这此人所赐,当下只恨不得生啖其肉,哪里还有心智去细细思索眼前的诸多可疑之处。比如,他如何这样顺利便长驱直入进宫门,一路竟畅通无阻?又比如,禁军筹调亦需要时间,为何今日禁军却来得如此迅速,像是早早准备好就等着随时缉拿他们一样……
上官仁悲伤过度,兼具怒火攻心,还没抢出几步便顿时觉得气血猛然冲上额头。脚下一空,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妻子从与他初见,到嫁他为妻,又到如今做了母亲等等各时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是那样幸福洋溢地笑着,于是他也笑了。可这些笑脸一晃即逝,接下去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