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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殷九体谅映月羁旅劳苦,不忍心让她继续住在破庙里。何况花神庙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并非绝无人迹,倘若葛通的人马从此处经过,他们四人反而更容易暴露。于是殷九跑到十几里外寻了个农家,随便买回了些衣物、农具和蔬果,四个人乔装成赶早集的小贩,趁着天还没亮,匆匆回到了县上的客栈。
街上的官兵显然比之前几天多了数倍,殷九将临街的窗子打开一条小缝,见那些官兵四处巡逻游荡,遇到饭馆客栈便要进去搜查,搅得人们惶惶不安。这时,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哄闹之声,锦娘忙出门去看究竟,回来后神色不安地说道:“楼下来了一群兵,正在搜查咱们这家客栈。”她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杂乱的脚步声踢踏着上了二楼,粗声粗气的叫骂不绝于耳,其中夹杂着掌柜唯唯诺诺地赔着小心。殷九对映月轻声嘱咐一句:“别出声。”说着用手指着房间的门,口中无声地念着一串咒诀。映月不明所以,但只觉得房中突然暗了下来。此刻正是上午,户外阳光明媚,可明晃晃的日光照进这间屋子却不知为何竟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折扣。
映月动也不敢动地伫立在原地,只听见门外的脚步和吵嚷声越来越近。接下去,似乎是隔壁的房门被粗暴地踹开,一个粗粝的嗓音喝问道:“你们什么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不知对方小声地回了句什么,又听这个粗嗓门继续问道:“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映月只觉芒刺在背,额头上不禁岑岑滴下了汗来,她心想,那官兵现在必定是拿着自己的画像在盘问隔壁的房客。幸好今早回来时他们走的是窗子,否则被人瞧见,当真凶多吉少。正这样想着,脚步声已经踱到了门口,映月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虽然她头脑里清楚,现在有殷九在身旁,再多的官兵也伤不到她半分,但是这一路被人追杀的可怕经历,还是让她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产生了本能的畏惧,当下不自觉地抓住了殷九的衣角。殷九将她的手握住,发现那手竟然冷得要命。映月的下唇微微发着颤,脸上的神情始终僵着,却没想到脚步声只在他们门外略停了停便踱了过去。接着,另一侧隔壁的房门被“咣当”一声踹开,随后那个粗粝的嗓音便开始审问同样的问题。
官兵们搜寻无果,很快也就匆匆离去。映月惊魂甫定,呆呆地望着殷九:“他们中了障眼法么?怎的唯独不搜这间屋子?”殷九微微一笑,正要答话,便听锦娘在一旁呲声笑道:“无相宫的‘乾山之阵’怎么竟被姑娘说成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了。那群蠢货的眼睛就算再多长一百双,也看不见这间房的门。”映月想起从前在家中闲来无事,经常翻看一些道家杂书,而殷九在子虚幻境中指点万川咒术时,见她对数术推演很有兴趣,便曾得空指点过她一些阵法的基本变数当做消遣。她听锦娘这样说,便猜想,适才殷九所使的应该就是遁甲一门的阵法。只是启动和运行阵法都需要驭灵引赋,她不懂这些,当下也就不再细问。锦娘又说:“依我看也不用这么麻烦,那么几个小喽啰而已,料理了干净,免得总来罗唣。”青山说:“他们人多难缠,露了行藏倒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趁葛通的人马还没来,准备一下,今晚上山。”殷九拍了拍青山的肩膀,同时对锦娘说,“你们先随我上街去买东西。”
锦娘一怔:“买东西?”
殷九含糊地“嗯”了一声,眼锋扫过青山的脸,说道:“买一些上山用的东西,再买点吃的。”又转向映月,“不能让店里的伙计看见你,饭菜不能叫人送,一会儿我们从外面买回来,左右就一个晚上,好歹凑合凑合。”
映月听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打算带自己上山,心中不由得惶急起来。殷九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你别怕,这个房间比任何地方都更安全。你晚上就在这里好好地睡一觉,殷大哥跟你保证,明天天一亮,川儿就会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映月抿着嘴唇,只觉眼眶发热。他说得轻描淡写,还说什么好好睡一觉,难道他们在山上出生入死的时候,她还能安然入睡吗?可是映月也明白,自己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跟着去不过是给他们增加一个累赘,还不如听从殷九的安排,也好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锦娘正要开口再说什么,青山却先站了起来,手在她肩头用力一按,说:“走吧。”一面定定地瞧着她,锦娘会意住了口,起身随青山出了房间。
三人拐出几条巷子,锦娘便道:“殷先生特意把我们俩叫出来,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说吧?”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他们出门之前约好,彼此之间不称呼旧时的名号,“师兄”、“师姐”、“护法”之类的称呼也要一概免去。
殷九笑了笑,“陆夫人果然聪明。”
“过奖啦。”锦娘显得甚是得意,“咱们几人,除了青山使一把从辰剑,其余哪个不是赤手空拳,何曾需要过什么东西?再说,今天要闯的地方,就算真的需要什么神兵利器,又岂是在这种小县城里能够随便买来的?”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给了她鼓舞似的,又继续说道:“要说给映月姑娘买吃的,那也实在用不着三个人一起出来,所以殷先生有什么话不如还是明说了吧。”
“确有一事。”殷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低声道:“不归山不比其他地方,山上高手如云那自不必说了,即便合我们三人之力,就这样硬闯上去只怕也有死无生。”
锦娘将细长的柳叶眉轻轻一挑:“你也有怕的时候?”
青山道:“既然决定了要去,还管什么生死?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也就是了。”锦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了。
殷九叹道:“要是我们都死了少主怎么办?”他看了看青山和锦娘,接着说道:“我想,报仇的事还是等救下少主以后再从长计议,这次我们先救人。既然只是救人,那么最好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山,趁那些道士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悄把人救走。”
“当然是救人!”锦娘显得大惊小怪,“就算你不说,我们也没想着用鸡蛋碰石头去。”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殷九质疑她上山的动机,因此表演忠心反而是大忌,唯利是图和贪生怕死才是她给自己写的话本。
青山笑道:“想当初我们几个何曾屑于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不过为了顺利救下少主,那也没法可想了。”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句“偷鸡摸狗”,显然是将少主比作了“鸡”和“狗”,言下实在大大的不敬,连忙住了口。
殷九说道:“但此事也没那么容易。”于是便将前些时日的猜测告诉了他们二人。他二人听说不归山上居然有高手可以凭灵赋感知到整个云梦墟的动静,均是大吃一惊,谁也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人的修为可以到达这个地步。
“如此说来,只要我们一踏进云梦墟,立刻就会被发现?”锦娘难以置信,“难道将灵赋收敛到毫不外逸也不行吗?”
“按理说可以,可是我没试过,所以我也没有把握。”殷九说,“但即便行得通,也同样很危险。灵赋的收放都需要时间,如果收敛到极致,一旦遇到突发情况,来不及恢复,我们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锦娘见殷九的神色似乎并不怎样焦愁,便问道:“你叫我们出来,想必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说吧,要怎么做?”
殷九点头道:“应对之法就在姐姐手中。”
“在我手里?”锦娘一愕,旋即明白了,“你是说‘昆仑哨’?”
“不错。”殷九道,“云梦墟中丛林密布,其中不知藏着多少鸷禽猛兽,可是槐荫县离云梦墟这么近,却从来没有野兽伤人的事情发生。县上的百姓时常进入林中采药或者到附近山上砍柴,也从没有人被野兽所伤。我猜,不归山上应该是有人用咒术压制住了野兽的兽性,让它们乖乖呆在丛林深处不能随意乱跑。如果姐姐用‘昆仑哨’把这些野兽都唤出来,那会如何?”
青山肃然道:“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要制造一场大混乱。”锦娘截住青山的话,莞尔道:“不归山的人虽然个个能耐,但是说到操控那些畜生,他们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此事并不难为,只是那成千上万的野兽若冲出云梦墟来,槐荫县上的人可要倒大霉了。”
殷九道:“主意是我出的,浩劫之后,我会奏‘孽息之曲’安亡者魂灵,以忏妄干天和之罪过。”青山和锦娘听他如此说,脸色均陡然一变。那“孽息之曲”一奏,固然能渡那些枉死的怨灵,但此举也无异于将这笔血债通通算在了他自己身上,日后有何天谴劫报都是未知之数。殷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目光渐渐锋利起来,接下去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归山自诩名门正派。只要那些野兽出来作乱,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必定会派出弟子下山平乱,到时候众人的灵赋将会在云梦墟内外频繁流动,我们就趁乱混进去。只是……只是此事绝不能被映月知道。”锦娘冷笑道:“殷先生还真是怜香惜玉得很,天大的罪过都替人家背了,还要考虑人家心里好不好受。”殷九的声音弱了下来,近似于自言自语,“她弟弟的性命和无辜百姓的性命孰轻孰重?你让她怎么回答?还是我来替她回答吧。”
三个人沉默地拐出了小巷子奔大路而去,集市上行人多了起来。那些官兵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街上也恢复了热闹。殷九在几个不同的馆子里买了熟肉、干粮并好几样小菜,又用油纸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包好,仔细地拿在手上。可他似乎还嫌不够,恨不得要把整条街逛完。青山对锦娘低声笑道:“曾经无相宫里最可怕的杀手,现在竟为了给姑娘配几样小菜跑遍大街小巷。可见是人就是会有弱点的。”锦娘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句,笑了笑又沉默下来。她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摊上摆着拨浪鼓、小手铃、彩泥做的各样小兽、草编的蚂蚱、风车、竹车等等,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锦娘拿起一个白瓷的小物件,心猛地揪了起来。她魂不守舍地盯着那物件看,白瓷的做工并不精细,大约摸能看出是个小老虎的样子,又一想到今晚便要上山去,胸口不由自主地阵阵发悸。看摊子的婆婆忙起身,弯腰驼背,眼睛笑得眯成了缝,缓缓道:“夫人给孩子选一样玩意儿?这都是老婆子自己做的。”青山从身后赶上来,问:“你怎么了?”锦娘似乎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白瓷小老虎掉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啪”得一声摔得粉碎。老婆婆仍是一脸笑容,嘴里絮叨着:“不碍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说着慢吞吞地蹲下身去,颇为吃力地想要把地上的碎片收拾起来。锦娘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青山莫名其妙,喊了她几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锭子往摊一搁,急忙发足追了过去。
这一切都被殷九看在眼里。
02
这天晚上,映月如同坐牢般独自呆在客栈的房间里。她一会儿坐在床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倒了一杯茶却不喝,转了几圈又在圆桌前坐下。桌上摆满了殷九买来的各种吃食,可是她一口也没动,
将近半夜的时候,大批官兵终于涌进了县城。锵锵的脚步并甲械摩碰之声从大街上传来,虽听不见一句人语,可却能明显觉出整条街上都是官兵。映月不由得想要看看外面到底闹到了什么地步,可伸出去的手刚要去推窗子,马上又缩了回来。殷九临行前嘱咐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打开窗子。隔着窗纸,她觉得火光扑脸,不知外面点了几百几千只火把。
房门外的走廊上,住店客人们乱作了一团,你推我搡地往楼下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都不敢打开客栈的门,挤在门口争先恐后地扒着门缝瞧,一面互相打听:“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说是抓逃犯呢。”“用得着这么些人?”“你没听说吗?抓的不是一般人。”……映月听着更加心烦意乱。这时,街上传来众官兵的一句齐声叫喊,映月没听清他们喊了什么,却听见杂沓的碎步四散开了。楼下一个女人就在这时突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客栈大门似乎被破开了。紧接下去,整个客栈都乱了套,哭嚎声、吵嚷声、呼喝声、叫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街上一样的乱,官兵见到房子就进去搜,远比白天时要野蛮得多。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驱赶到街上,但有微词就一刀杀了,合法地行着强盗之事。
映月浑身颤抖地坐在地上,眼泪一串接一串掉下来。她抱着头,不敢去想外面正在发生什么。这一次的搜捕显然比先前那次更暴烈也更彻底,官兵们狼奔豕突地冲进来,将整个客栈翻了个遍,可是映月这间房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并无人问津。门口走廊上,一名官兵大声报告:“禀百夫长,没发现逃犯的行迹。”房门的软纱隐约透出一个魁梧的身影,那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如同在耳边吼叫。映月双手紧紧捂在嘴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桌上燃着的一盏油灯。这盏油灯是殷九临行之前点燃的,他将自己的血滴在了灯油里,告诉映月,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更不能踏出这个房间半步。只要这盏灯不熄灭,她在这个房间里就是绝对安全的。映月不明白这油灯有什么奇特,但是她完全相信殷九的话,只是从青山和锦娘的神情中她隐约察觉到某种不寻常,去问时,殷九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又一次叮嘱她千万不能让油灯熄灭。百夫长恶狠狠地咒骂了句“废物!”又喝了声:“撤!”这伙搜查的官兵才乌泱泱地下了楼去。
映月松了口气,正以为暂时躲过了一劫,街上不知是谁又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叫。那叫声听来简直是非人的,直唬得她汗毛倒竖。接下去,一声声嘶吼与惨叫错杂响起,连成了一片。人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惊声狂呼:“狼啊!有野狼!”“大伙赶快进屋!”“那一群是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野兽?!”……
距离映月的客栈十里之外,锦娘站在府衙前钟楼的尖顶上,长发和遍身衣裙在风中狂舞飞扬,月色朗照之下乱影纷纷,宛如周身燃烧着黑色的烈火。在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片混乱之时,没有人会注意到钟楼顶上迎风立着的这个人影,更没人去注意此人正在徐徐吹奏着一截淡青色的骨哨。她的手指在骨哨的一排孔洞上飞速地交替抬按,吹出的气流化作颠簸的哨音,在她四周掀起层层涟漪,往云梦墟深处扩散开去。此时的槐荫县早已沸反盈天,人的嘶喊与兽的吼哮盖过了一切,那哨音汇入其中,便如涓涓细流汇入滔滔江海,瞬间无影无踪。
数不尽的豺狼虎豹、熊狮獐犀、巨蟒毒物、腐鼠野狸源源不断地从云梦墟深处倾巢而出,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它们的栖息之地正在发生一场惊天的灾异,而它们几乎是逃命一般地仓惶迁徙。人们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野兽集体出动,更何况又是一群凶相毕露见人就咬的嗜血凶兽,因此个个被吓得魂飞天外。跑得快些的断手断脚,却所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而那些老弱病残跑不动的,早被尖牙利爪胡乱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
官兵们本在四处搜查,野兽冲上街时,他们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自恃身覆铠甲,手上又握有兵器和火把,起先还舞刀弄枪满以为杀得痛快。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野兽是根本杀不完的。而铠甲再坚固,也经不住好几口尖齿、好几只利爪没完没了地撕抓。更可怕的是,这些野兽不知怎的竟似乎全然不怕死,迎着刀尖火把也没命地往上扑,一刀斩掉了半截身子,剩下的半截还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猛扑乱咬,甚是恐怖。一时之间,整个槐荫县血流横街,腥气盈天,四处可见尽皆是人或兽的碎尸残块,人间炼狱亦不过如此。
殷九始终闭着眼,硬起心肠不去看那街上的惨状。忽然,他扬起手道:“不必奏了。”锦娘的哨音戛然而止。殷九睁开眼睛,只见无数团白色幻影夹在成群的野兽中间飞掠而出。掠至县城街上,幻影定下,方才看出是一群身着白衣的道士。这些道士奉命下山平定灾乱,他们身负咒术,斩杀起凶兽来自然要比官兵利落得多。他们先去救下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护着老弱妇孺逃到安全的地方,再回去救那些丢盔弃甲的士兵。然而林中猛兽层出不穷,似乎无休无止,一时之间竟也难以控制住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