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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的梆子敲到三更时,江蓠正将最后一味药渣埋入梅树根下。月光泼在青砖缝里,映得砭石上的血渍愈发暗沉——那是王太后眼疾发作时,她施针不慎划破指尖留下的。三日前尚药局的一纸调令来得蹊跷,要她这民间医女入宫侍疾,可椒房殿的赏赐还未捂热,太医院的考录文书又压上了案头。
“蓠儿,这是你爹的劫数,也是机缘。”师父临终前咳着血,枯手攥紧那卷《灵枢》残本,“江家九针之术……咳咳……唯有入了太医院,才能替枉死的霍家军……”
寒风卷着碎雪扑开窗棂,将回忆割得支离破碎。江蓠抚过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青铜医牌——正面“骠骑营“三字已被岁月磨得发亮,背面却留着道狰狞的剑痕。那是七岁那夜匈奴袭营时,父亲将她塞入药柜前,用随身的柳叶刀生生劈出来的。
祁连山的雪,终年不化。
寒风裹着碎冰呼啸而过,如刀锋剐蹭着裸露的肌肤。江蓠伏在嶙峋的岩壁上,十指早已冻得青紫,却仍死死攀住石缝。她仰头望去,那株雪莲不过三丈之遥,花瓣在狂风中摇曳,似一团凝固的月光。少女身形纤薄如竹,裹着件半旧的鸦青色棉袍,领口缀着圈灰兔毛,衬得脖颈愈发修长。常年攀山采药的艰辛在她面上刻下几分风霜,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灵秀——双眉如远山含黛,眸色清冷似深潭,鼻尖被冻得通红,唇瓣紧抿成倔强的弧线。发髻早已松散,几缕乌发黏在苍白的颊边,随寒风凌乱飞舞。
“再近一寸……”她咬紧牙关,腰间的药篓随动作撞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三日前,河西大疫的消息传入长安,病患高烧呕血,太医院断定是瘴气入体,唯有祁连雪莲可解。可这生于绝壁的灵药,十年方得花开,采药人尸骨早将山崖染成森白。江蓠将麻绳又缠紧几分,粗砺的纤维勒入掌心,血珠渗出,转瞬凝成冰碴。
江蓠浑身僵冷,余光瞥见下方雪坡上,十几双幽绿的眼瞳如鬼火浮动。头狼体型足有半人高,灰白皮毛覆满冰霜,獠牙间垂落的涎水在寒风中结成冰棱。狼群围住岩壁,低吼声此起彼伏,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药篓骤然倾斜,雪莲根系带动的碎石滚落崖底,头狼纵身跃起,利爪擦着江蓠的裙裾掠过,布帛撕裂声混着狼嚎刺入耳膜。她猛地抽出腰间药锄,狠狠砸向狼首。金石相击的脆响中,头狼踉跄后退,额间渗出黑血,却愈发凶性毕露。
“当真要葬身狼腹么……”江蓠喉间泛起腥甜。恍惚间,阿爹临终前的咳嗽声又萦绕耳畔。那年匈奴铁骑踏破玉门关,阿爹为救伤兵彻夜施针,最终呕血而亡时,手中仍攥着半卷《灵枢》。
狼群突然骚动。一支鸣镝箭破空而至,精准贯穿头狼左眼,箭尾白翎在风中震颤,血珠溅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梅。
“玄甲轻骑,列锥形阵!”
低沉的男声自谷口传来,似金戈相撞,江蓠勉力望去,玄甲轻骑如黑潮漫过雪原,当先那人勒马挽弓,玄氅在风中猎猎如墨云翻涌。那人玄甲玄氅,面容隐在铁胄阴影下,唯见眉骨至颧骨斜亘一道旧疤,宛如雪原上劈裂的冰川。战马扬蹄时,他玄氅下摆翻卷,露出半截玄铁蹀躞带,其上嵌着的狼首铜扣与他眉间戾气交相呼应,战弓扬起,一声狼嗥刺破风雪。
“诱至冰谷。”萧牧野收弓挥鞭,眸中寒光凛冽。
骑兵倏然散作两翼,铜铃系于马尾,叮当乱响惊得狼群躁动,头狼尸首被战马拖行,在雪地上划出蜿蜒血痕,狼群低吼着追袭,不知不觉踏入狭长冰谷,萧牧野勒马回身,薄唇勾起冷笑:“封谷口。”
巨石轰然坠落,将退路堵死,狼群困在冰谷,利爪在冰面上打滑,骑兵却借着特制马蹄铁稳立如松。箭雨倾泻而下,狼嚎渐弱,积雪染作猩红。
江蓠趁机攀上崖顶,颤抖着摘下雪莲,花蕊沁出的寒香钻入肺腑,她忽觉掌心刺痛——方才紧攥岩壁时,竟被冰棱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姑娘好胆色。”
他卸胄刹那,天光倾泻而下,照见一张被漠北风沙磨砺过的脸——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成冷硬的线,眼窝深邃似寒渊,眸色沉黑如子夜,眼尾却微微上挑,平添几分桀骜。
玄氅扫过积雪,萧牧野已立在她身侧,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目光掠过她血肉模糊的掌心,眉心微蹙:“为几株草药赌命,愚不可及。”
江蓠将雪莲小心收入药篓,抬眼迎上他的审视:“将军以战马为饵时,可曾想过它们也是生灵?”
萧牧野一怔,旋即冷笑:“妇人之仁。”
话音未落,破风声骤起。
一支幽蓝箭簇自谷顶射来,箭头雕刻狼毒花纹,在雪光中泛着妖异紫芒。萧牧野旋身将江蓠扑倒,箭矢擦过他左肩铠甲,火星迸溅的刹那,腥臭黑血自甲缝渗出。
“匈奴巫箭……”萧牧野闷哼一声,反手折断箭杆,伤口周遭的皮肤已呈青灰色,蜿蜒血线如毒蛇向心口游走。他猛然推开江蓠:“走!”
埋伏的匈奴骑兵自四面围拢,狼头图腾在战旗上狰狞舞动,江蓠却攥住他的腕甲:“此毒半刻攻心,我能解!”
“你当真要救我?”萧牧野眼底杀意未褪。
“毒发时,你会先杀我。”江蓠扯下袖角裹手,径直按住他伤口,“医者眼中,只有伤患。”
皮肉相触的瞬间,青烟腾起,萧牧野额角青筋暴起,却未缩回手臂。他凝着少女苍白的侧脸,她睫羽挂满霜雪,眸光却比雪莲更灼亮。恍惚间,与记忆深处某个身影重叠——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按着他中箭的伤口,直到血染红整片草场。
狼嗥再起,匈奴骑兵已杀至十丈内。
江蓠突然将药篓塞进他怀中:“拿好了。”
萧牧野尚未反应,便见她抽出银针,精准刺入他风池、曲垣二穴,剧痛如潮水退去,四肢竟恢复些许气力。眼看匈奴逼近,少女趁机拽住他跃下山崖,药锄在冰面上划出火星,二人顺着陡坡疾坠。
风声呼啸中,她发间的艾草香萦绕鼻尖,萧牧野本能地将人护在怀中,玄氅裹住单薄身躯,坠地的刹那,他肩背重重撞上岩壁,喉间涌上腥甜,却一手死死拉住药篓。
“你……”江蓠撑起身,见他唇色乌青,肩头黑血已浸透半幅氅衣。
“围魏救赵,”萧牧野扯了扯嘴角,望向远处升起的狼烟,“我的轻骑此刻该烧了匈奴粮草。”
江蓠撕开他肩甲,倒吸冷气——毒纹距心口仅剩三寸,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他胸膛画下《黄帝内经》所载的祛毒符咒,口中低诵:“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雪落在她颤抖的肩头,萧牧野忽然抬手,拂去那抹冰凉。
“你叫什么?”
“江蓠。”她未抬眼,将捣碎的雪莲敷上伤口,“味辛,可祛邪。”
他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耳畔:“萧牧野,牧马边野的牧野。”
远处马蹄声渐近,玄甲骑兵擎着火把驰援,江蓠悄然退开半步。
“今日算我欠你。”他逼近半步,自腰间扯下玉珏放入她掌心,“持此物,可入军营取药。”
玉珏触手生温,雕着狼形图腾,与她药锄柄上的纹样极为相似。
风雪交加,萧牧野翻身上马的刹那,一枚青铜令牌掷入江蓠怀中。玄甲轻骑的马蹄声渐远,她借着雪光细看令牌纹路——太医院青鸾纹下压着道朱砂批注:“腊月朔日,考校九针之术。“
祁连山的雪落在令牌上,融化了“主考官公孙衍“几个小字。江蓠忽然想起昨日在永巷瞧见的景象:几位药童捧着鎏金药匣匆匆而过,匣中漏出的褐黄粉末,分明是经方派最爱用的硫磺熏制乌头。
她将令牌塞入药篓最底层,狼头玉珏贴着心口发烫,远处未央宫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团团鬼火,似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祁连山归来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