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有四门,四条大道直通到内城,把外城分成四部分。
东为春道,为国人工匠出行。
西为秋道,为贵族出行。
南为御道,独为大王出行。
北为神道,只有祭祀时才开发。
西北为祖庙馆驿,东北为社庙武库粮仓。
西南为住宅集市,东南为工坊匠宅。
畿外诸氏上午坐着牛车被太宰从秋道迎进城,先入馆驿洗尘,下午祭拜康王。
下午入承天殿朝见新王,结果进了宣昭门,就见穿着半旧白袍,带着冠冕的少年站在空地上,看着台基上的帐篷出神,他旁边是另一个十岁稚童。
诸氏面面相觑,但也知道这就是新王,稚童应该是另外一位王子。
压下心中困惑,纷纷上前拱手见礼。
元昌回头还礼,一旁的太史一一为他介绍。
不管是血缘近,还能追溯辈分的,还是已不能追溯的,元昌帝皆到其面前,前者按辈分,后者按年龄,他先喊,王子全后喊:太公,叔伯,兄弟。
不像朝会,更像亲戚聚会。
寒暄后,元昌带着众人往台阶走,好奇问道:“小子出生时,先王尚在北狩,回来时,蜀都已经是滩废墟。
平时也不太注意,今天才想到,这台基这么大,那原本的宫殿是什么模样?”
就见在场年轻人茫然,中年人思索,只有几位老者眼珠转动,被勾起多年前的已经被尘封的记忆,第一位不确定的开口道:“是挺高大的,好像有三重檐。”
另一位像是从记忆里捕捉到什么,眼中一亮,摇头道:“田公还比我大一岁,怎么记忆就不如我了。”
田公也不恼,笑道:“哦!你能记得多少?”
这人得意道:“整个王宫宽六十米,进深三十四米,高三十五米……”
老人仿佛来到多年以前,那时他才新王一般大。
穿上绣金线白袍,胸前上挂着流行的玉组佩,头戴玉冠,坐着牛车,从领地出发,前往蜀都做侍卫。
将到时,掀开车窗竹帘,目光越过两旁穿犀甲,持青铜戟的武士,看到道路上的一队队行人驱赶着牛车,装满了粮食铜锡,皮毛宝石往城里赶,城里的人又装着铜器丝绸往外送。
大道两旁是干净的沟洫,上好的农田一望无际,村子的炊烟直上云霄,进了蜀都也是人来人往。
“我十五岁宿卫承天殿,共十一年,没走一万遍,也有一千遍。
承天殿以汉白玉为基石,柱栏,用暗香名贵的紫檀木为梁柱,雅致的楠木做椽栋,椽头贴金箔,墙面敷赤红的朱砂,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和玉饰,地板铺以柚木……”
另一位老者来到台基一边比划道:“这……就是这,几十种乐器在乐师操作下,奏响美妙的音乐,当时我就坐在这……”
另外几个老人也纷纷想起来,嘻嘻哈哈的找到自己当年的位置,恍惚中像是重回几十年前。
记忆像历经岁月发酵而如香醇的美酒,饮下恍如在梦中回到美好青春。
“我记得梁上的帐缎都用金丝穿成暗纹,坠子都用错金象牙。”
“筷子不也是错金象牙吗……”
“韩公就是坐我旁边。”
一个中年人本是看着长辈们娱乐,但是见一老者突然指了过来:“对,你是韩家小子吧,当时你父就是坐在和我争论田氏女美还是玉氏女美,你……你父是怎么死的?”
中年人一愣,苦笑一半,嘴就瘪下去,摇头拭面,拱手哽咽道:“禀明公,庄园被劫掠时,先父中箭被烧死的。”
明公恍然大悟:“对哦,我还去你家了,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
再好的梦也有醒时。
那时穿绣金线白袍,胸前挂着玉组佩,头戴玉冠,坐着牛车,从领地出发,掀开车窗竹帘的少年。
那时在繁华宫殿,听着美妙音乐,觥筹交错间,无忧无虑的讨论美人的少年。
像是转瞬间就变成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上下车都要人牵扶的老人。
错金象牙的坠子和穿金线的帐缎,都随着华丽庄重的宫殿化为灰烬,坐在殿内的其他人后来大半都死在动乱中,演奏妙乐的乐师已成百骨,在某个草堆里,乐器被粗鲁的方人遗弃在河沟。
更远处,大道上再无车队,无数良田废弃,村落成了狼窝,沟洫被尸骨堵塞,以致死水溢出成泽,傍晚更显凄凉。
几十年间战火,瘟疫,饥馑轮番侵袭,畿外诸氏每家都有死伤,更有全家灭门者。
痛苦的记忆带着亲人面孔如潮水涌上来,让几个老人干瘪枯涩的眼角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的抹泪。
年轻人还在想象老人说的阡陌良田,炊烟缭绕的太平日子,中年人已经上前劝慰。
元昌发誓,他真的只是临时起意的好奇承天殿原样才问的,但没想到一问勾起诸氏的共同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