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疯了。他只是温和地对着他们微笑,他的笑容没有了什么力气,却是真真地如三月清风吹入人心,所以那些士兵又只是叹息一声离开。
颜煜的目光开始涣散,他的生机渐渐衰弱,他知道过不了一天,他便再也无力睁开双眼了。
他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安然,又迫切,如同回到那些被软禁的日子。
其实颜煜明白,他从未被真正地释放,他一直被囚禁着。囚禁他的地方,从那一方小院,到将军府,到落日城,再到整个世界,他这一生,脱离不出牢笼。
20
仅有的烛光被遮挡,那个女子满身的伤,站在他的面前,她对他说:“我带你走。”温和又坚定。
有一双眼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那是一个父亲的愤怒担忧恐惧和溺爱,那双眼与颜煜眼前的双眸完美重合。
他想起了这个女子,煜光,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女打铁者。
他虚弱地趴在煜光的身上,他等待着死亡,但从不抗拒生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三百六十粒沙漏,他看这时间漫长,但他等待的成了一种习惯,他知终有一天,会到达生命的终点。
从地牢开始逃亡,从一地到另一地,煜光扶持着颜煜,刀剑在前她挡着,路途艰险她背着他,她在颜煜的面前,似乎无坚不摧,但她实实在在地是染了一身的病痛。
木门柴扉,女子单薄虚弱,他知她是强撑着在为他营造出一个世界,他看着那背影,淡淡开口:“弃了吧,弃了我吧。”
煜光正在劈柴的手微微僵硬了,却是坚定开口:“不弃,只要我活着,就会护着你,我和你,要不我死在你的前头,要不我们一同死。”
这女子,倔强得可怜。
木屑一层层地盖在煜光的脸上,身上,她在明媚的阳光中变得越来越陈旧。
颜煜知道,他在耗着这个女子的时间,乃至是生命,他知道,煜光撑不了多久了。他也知道,只要他能够稍微地帮扶一把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不会这么累,就能够活下去,他们都能够活下去。
可是……
颜煜在光线下摊开双手,那双手,秀窄修长,白皙得无一丝的瑕疵,如一块寒玉般泛着淡淡的柔光。即使是那个女子在疲累中亡去了,颜煜的手也不会为了那个女子而染上人世的尘土,他不愿意。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风吹过,雨打过,颜煜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公子,时光未曾磨损他。但是煜光却是弯了脊梁,停了步伐,她的面容枯槁,她躺在颜煜的怀中,眉目忧愁,她道:“颜煜,你要怎么办呢,你该怎么办呢?”
煜光不知道颜煜经历了什么,但她尽力了,尽力为颜煜打造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人不顾所有地爱着他,那里有人恨不得能够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他。只求他的笑容可达心底,只求他能够有爱。
但有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走不尽的千山万水,爬不出的万丈深渊,譬如颜煜。
颜煜手拂过煜光的眉眼,那双眼缓缓闭上。颜煜的手上犹有冰冷的泪滴,他想这个女子是多么的悲哀啊,她爱上了一个绝不会爱上她的人,她爱上了一个甚至看不清她容貌,分辨不出她声音的人。
颜煜低着头,泪水不知不觉间遍布脸颊,不知是为这个爱而不得的女子而哭泣,还是在怜悯着自己。
他最终将心剖给了那个女子,他的人生终于到了终点,他的神色安然,他俯身,在那女子耳边喃喃道:“人世很好,煜光,来生来世,千生百世,都绝对不要再遇见我了啊。”
绝对,绝对,不要再遇见我了啊。
21
煜光在一大片摇曳的水若兰中醒来,她的生机迅速流失,她的眼角犹有泪痕。
叶商止额间的红色六芒星印记明明灭灭地闪着光芒,有一晦暗的蓝光在那红色六芒星印记中闪现,它跳动着,最终璀璨夺目地停留在了那红色六芒星的中心,停留在了叶商止的眉心。
叶商止对着煜光俯身:“谢谢你。”
烈日灼目,青石板的这边,水若兰盛开得热闹,青石板的那侧,荒草丛生得凄凉。
荒草丛中站立着一个孩童,他的长发及地,犹如最为华丽的锦缎,他迎着烈日,丛丛野草在他的脚下沙沙作响,他的手中提着一盏红色的宫灯,他站立着,不动不响,姿态亦是一成不变,他在这里,等待着一个人。
煜光抬眼,看见那个孩童,他的身姿眉眼像极了那个被囚禁的孩子。煜光站起了身,她看着那个孩童,踉踉跄跄地艰难地向着那个孩子行去。
铭望着那个意识模糊的女子,温和出声:“铭,我是铭。”
那个女子还在行走着,她的生机流失,意识混沌,铭静静地凝视着她,眉眼间漾开笑,俊美异常:“娘亲,我是铭,不是颜煜。”铭的目光弥漫开来,融进每一寸的光线中,他道:“娘亲,就停在那儿,莫要过来。”
煜光的一只脚踏上了青石板路,另一只脚堪堪地停留在了水若兰花丛中,将前不前。
宫灯中的烛火跳跃着,霎时光芒大炽,铭道:“娘亲,自我生时,我喊你一声娘亲。自那时起,我便想着一生都要护你爱你。不管何时,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要在原地等着你。我都要为你点燃一盏灯,照亮你我回家的路。”
“娘亲,你看,我从万千尸骨中爬出,为你点燃了一盏灯,这灯从未熄灭。”
那烛火更甚,它跳动着,冲破了灯身,那灯轰然炸裂,消散在了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铭的容颜在烈日的映照下几近苍白,炽热的光线包裹着他,将他带离地面。
那个小小的孩童,开始快速地成长,童年,少年,最终定格在他的十八岁。他的容颜俊美异常,不似颜煜,亦不似煜光,他是从天地中生出的魅灵。
那个少年,走过了漫长的十七岁,终于成长起来,终于长成了他本该长成的模样。
铭从炽热的光芒中脱离出来,他脚踏上枯草地。
阳光黯淡了下去,煜光的目光涣散开来,铭道:“娘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娘亲。自今日起,从此刻起,你入轮回,我为魅灵。你我,生生世世,再无羁绊。”
那一大片蓝粉色的小花,渐次枯萎凋谢,它们从根部开始腐烂。
煜光闭上眼,重重地躺倒在那一大片枯萎的水若兰上,随着它们,腐化成泥。
这时光,太长太久,太苦太难,拼了命,剖了心,求不得一个称心如意。有时,倒不如遗忘,黄泉碧落,烟火人间,再不相见相识。
22
叶云冉站在忘川的岸边,向着渡公遥遥呼唤:“渡公,渡公,来一下可好?”
破败的小船穿过重重黑雾,遥遥地向着叶云冉驶来。
船上的老者静静地立着。
叶云冉笑得和气:“渡公,我此来想向你求一物?”
“何物?”
叶云冉笑得更为温和:“我想向你求取孟婆泪。”
渡船上的人淡淡开口:“孟婆泪应向孟婆求取,吾又如何能有?”
叶云冉笑着,讪讪的:“渡公莫要诓我。孟婆有的只是眉间泪,那孟婆泪可需千万滴眉间泪才可炼制而成。”
渡公道:“孟婆泪不过令尘世间的神,人,灵,忘却千生百世,你要它又有何用?”
石化的灵,又哪懂这尘世百态,不过学着他人的姿态模样罢了。
叶云冉道:“渡公,这孟婆泪是我为姐姐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