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一打上照面便迅速开始了白热化的对战,无论正面雪坡的伏击者、树冠上潜藏的弩手还是天罚麾下的兄弟们,都已很难看清他们高超而迅猛的动作与武器走向,只能沉默着感受战斗时迸发的余波。
唯有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在低声轻吟着,作为枪剑交锋时附带的伴奏。
天罚在开打之前并未有过多的考虑,毕竟从四姐妹与五哥两轮训练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早已把对战当成家常便饭般的普通。他也并不担心使用更长武器的敌人,毕竟长矛再长,在灵活性和距离上到底也比不过红的双链,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左手还附带着臂盾作为防护,按理说更不用太过担心。
可实际情况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所料。
在他的印象中,长矛应该是一种双手持用的武器,毕竟长矛的操纵手段与刀剑完全不同,过长的身段致使单手极难维持住平衡,就算稳住了平衡也很难发挥更强的穿透力。然而眼下,身着黑袍的敌人却只是单用一只右手把持住矛身与自己对战,而他的左手,则依旧隐藏在长袍之下,未曾露面——莫非他右手的长矛只是虚招,真正的武器此刻正和左手一样隐藏在长袍之下?
真正惯用的武器与用于迷惑对手的武器之间,在招式上会有本质上的虚实之别,故而他不可能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对方右手的长矛上,从而忽视了左侧潜在的威胁。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即便是对方单手所持的长矛,威慑力也绝不容小觑。黑影的矛尖与狮族的制式长矛不同,矛杆乃是金属打造,无法像木杆一样用剑劈断,而矛头在粗壮尖锐的同时又格外狭长且弯曲,侧面不仅锋锐异常,有如蛇身般的曲线更是增加了伤害造成的面积,矛尖也像巨蟒张口般伸展出两道分叉,令人不寒而栗。
近两米的长矛在长度上对瓦格哈尔构成了决定性的优势,只见对方舞动的矛刃在黑暗中划出了相当宽阔的打击范围,使得天罚无法攻击到黑影,而长矛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到他,且力度与速度丝毫不逊色于双手持矛——不,甚至还要更胜一筹。正因为是单手持矛,所以很多都是传统枪技中没有的招式,再加上诡异的造型与攻击路线,更令人防不胜防,闪烁着绿芒微光的瓦格哈尔很快便被其压制,而为了防备对方左手潜在的威胁,天罚又不得不始终将臂盾横贯前胸防备,打得格外别扭,对战的主动权由敌人把控,而他则只能疲于应付。
自己像是被一条修为上千年的巨蟒所纠缠着,难以反抗,也难以脱身——这是天罚对黑影枪技的第一印象。
刺啦——长矛分叉的尖端在卡住龙骨剑身的同时又划出了一道诡异的弧线,将锋锐的侧面掠过剑齿虎的肩头。天罚只觉锁子甲发出了崩坏的声响,体表虽未有疼痛的感觉,但嗖嗖冷风却已刮进了后背——他肩头的棉衣被撕开了,飞散的棉絮与雪花一起盘旋在周身。好险,若是再偏离一点,恐怕自己裸露在外的喉结眼下就该被割开了吧。
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就这么一直被动挨打,唯有死路一条。五哥当初教给自己的话再次萦绕耳畔——在攻守之间找准自己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该有的定位,进攻中时刻预备防守,要在防守中随时酝酿反击。这不仅仅是适用于沙盘上的战略战术,更是敌我正面对战时的宝贵经验。
是时候了——天罚并没有因为肩胛的中招而退缩,反而呐喊一声,鼓起勇气向前猛冲,迅速缩短着敌我双方的距离,将敌人拉入了瓦格哈尔的攻击范围内。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大大出乎了敌人的意料,黑影慌忙重新调集长矛袭来,却被剑齿虎以臂盾格挡——臂盾的表面有如龟壳般凸出,矛尖很快便顺着臂盾的棱角划开到一旁,失去了继续进攻的能力。面对正面袭来的瓦格哈尔,别无选择的敌人只能横置矛身转入防御,挡下了龙骨剑的当头一击,然而这正中天罚的下怀。
毕竟他的臂盾,可不是普通的盾牌。
“龙在前,虎在——侧——”
伴随着他的怒吼,臂盾前端五支钢爪在弹簧的带动下猛冲而出,越过矛杆的防护,直直划过对方胸前的衣料——钢爪的攻击距离有限,并未造成直接的伤害,仅仅只是扯开了黑袍的领口,但这也完全够了。
无心恋战的敌人慌忙抬腿顶住臂盾的表面,就势向后跃至数米开外,主动从激烈的格斗圈中抽身而出——这也同时意味着胜负的分晓。身后的蒙格和其他兄弟们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还要再打一遍吗?”天罚将臂盾和瓦格哈尔向两侧犹如翼展般分开,继续维持着备战的姿态。
对方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的盾……可真怪。”低沉且沙哑的男音显得格外深邃,眼前这位黑影竟然是一位老者。
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把长矛使得这么溜?这老爷子倒是真狠。
没等天罚有所回应,却见对方主动抬臂,掀开了碍事的黑袍,同时也将自己的全貌展现在天罚面前——短而平的白发,如钢铁般坚毅的国字面孔,修理齐整的胡须,燃烧着熊熊斗焰的灰色眼眸,以及一对耸立的、棱角分明的兽耳。
狗?不对,狗的耳朵不可能这么有骨气,这分明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狼。但是灰狼又这么会与他们敌对呢?莫非是老洛戛手下的真狼?
“你的实力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这可还没完。”眼见着天罚还没回过神来,老狼再次挥舞起了手中的长矛,同样摆出了对战姿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双手持矛。正对面的天罚看得分明,他紧握矛杆的左手并未持有什么暗器,反倒是少了两根手指,怪不得他先前一直隐藏着左手……
“等一下!”正当双方剑拔弩张,即将再次开打时,天罚这边的蒙格却忽的叫出了声:“剑齿兄,先别打了,他好像是……友军!”
“啊嘞?”顺着蒙格手指的方向,天罚看向老狼的前胸,皮革制胸甲表面留下了数道来自他钢爪的抓痕,但其上镌刻的纹章却依旧清晰可辨,分明是一朵绽放的蔷薇。经过老军师那边的文化课学习,剑齿虎对于保护区各国的文章图腾早已烂熟于心,自然也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眼前这只老狼,效忠于狼国帕雅丁家族,换句话说,他是紫葡萄的部属。
“啊呀,误会!真是误会了!”蒙格赶忙冲上前来,替天罚向老狼解释道:“我们是狮族的突击队伍,奉命为贵军押运给养的。哎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是一家人了嘛……诶!”
蒙格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老狼试图握手,可还没等他靠近,老狼便已提起矛尖直直对准了他:“别过来!援军?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呃,好像确实哈。尽管说大漂亮几乎统筹安排了本次战役的全部事宜,不仅是自己的狮族部队,就连野犬、豺族的友军甚至是颖狼那边都有所联络,可百密终有一疏,他只联系到了格林所部的灰狼部队,却唯独忘了通知包围圈内的紫葡萄,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知道漂亮男孩计划的全貌?从山顶观察到战场南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在无法辨别敌我的情况下,就算是傻子都会知道有所防备了。
更何况因为山上太冷,再加上隐蔽行踪的需要,无论是獠牙卫队还是埋伏的灰狼们都身着带兜帽的防雪长袍,却恰好把仅存的那些动物特征给遮掩住了,黑灯瞎火的根本看不清彼此究竟是人形拟态的动物还是真正的人类,爆发冲突自是在所难免了。
眼见锋锐的矛尖直指喉口,蒙格吓得刷一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同时准确报出了獠牙卫队的番号。老狼却依旧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道:“你们是狮族的?既然上山支援,为何女王陛下没有通知我等?你们又是怎么从敌人眼皮子底下带着补给偷渡过来的?而且说是押送补给,你们押运的东西呢?难不成就带着武器和脑袋上山来了吗?”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灰狼们一齐呐喊着从腰间抽出佩剑,同样做好了战斗准备。
得,这老东西还真是事多。要是格林和他的游骑兵跟自己一起打头阵就好解释多了,可惜狼崽子们与运输补给的马队都在后面还没赶上来呢,眼下也只能靠自己了……天罚刚想跟着开口解释,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方的阵列中走了出来,一边伸懒腰一边来到了老狼身旁,“咋回事啊黑三叔?我就眯一会儿的工夫,怎么这里还开打了呢?”
“你又躲在雪底下睡着了?”望着睡眼惺忪的小伙子,老狼气得吹胡子瞪眼,登时把天罚他们忘到了一边。
“啊呀黑三叔,我这不中午没睡好么,您通融一下呗……”发色发灰的年轻公狼眼见老爷子发了火,连忙手舞足蹈地开始了狡辩。很巧的是他的四肢看起来也不怎么健全,但和老狼有所不同,他缺的是右手,而且看起来还要更惨一些,自手肘以下全截了肢,空留下一截衣袖在冷风中胡乱挥舞。
天罚一喜,连忙开口喊道:“灰满?是你吗?喂,我是天罚啊,剑齿虎!赶紧给这老爷子解释解释,帮我们通融通融!”
被老狼揪住衣领正欲顽抗的来者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待对上眼后,惊讶顿时转变成了惊喜,“我去,剑齿兄?真的是你吗?”
来者正是灰满,他不可能认不出天罚,毕竟他可是这世上第一个亲眼目睹剑齿虎人形态的好兄弟呢。也正是在那次的并肩作战中他失去了右手,更因为后续的伤口感染而被迫连着小臂一起截肢了。不过好在他看起来也已经习惯了当一个左利手,就是看起来依旧有些别扭。
“啥情况,你俩认识?”老狼愣愣地来回看着天罚与灰满,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灰满也赶忙趁机摆脱了老狼的控制,像个和事老一般打起了圆场,并向老狼介绍起了天罚:“这位是剑齿虎天罚,之前在动物园认识的。若不是他,小的我可再也见不到黑三叔您了。在面见柳瓦夫人之后,他加入了小狮王的帐下,这点别说我,您就算去找老姐,她也还是这个说辞,您要不信就去找她吧……”
“叫女王陛下!别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老狼没好气地训斥道。
“啊是是是,女王陛下。”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狮族的友军吗?”尽管话已至此,可老狼却依旧狐疑地抬头,继续观望向天罚他们一行。
突然,两侧树冠上传来一片惨叫声。老狼大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先前埋伏在树冠上的灰狼弩手们便已如熟透的果实般纷纷摔在了雪地上。同时跟着跳下来的还有几道纤细而敏捷的身影,正是红、白眼以及几个玛莎雌狮部下。她们一直潜伏在獠牙卫队附近执行警戒任务,眼下终于是姗姗来迟了。
“怎么,看上去这里遇上点麻烦?”红还是像以往那般颇有些得意地双臂抱胸,同时将趴在地上挣扎的一个灰狼弩手踩在脚下,显得格外威风凛凛,“莫非是真狼或者犬族的部队摸上山来了?”
玛莎雌狮们并没有像獠牙卫队那样穿戴兜帽与长袍,故而她们圆润的狮耳以及胸甲上的玛莎纹章得以完整呈现在众狼的面前。老狼细细观望了一阵玛莎雌狮,终于是摇着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嗨,没有真狼和狗腿子,只有一只瞎了眼的老黑狼哦。”
众目睽睽之下,老狼将长矛倒转着插在雪地上,主动走上前来行礼道:“老将黑三,拜见诸位友军将领。方才多有得罪,失礼了。”
黑三?!天罚也是一惊。这可是狼国赫赫有名的一员宿将,先前漂亮男孩讲述狼国历史时便对他多有提及,后来在跟疤鼻、半尾等好兄弟一起喝酒吃肉时,也少不了有关这名老将的话题与闲聊。老黑三辅佐帕雅丁家族已有三代,从阿克拉开始便一直在帐下效忠,文武双全,为帕雅丁家的灰狼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据传他善使一杆铁脊蛇矛,战遍天下鲜有敌手,是狼女王颇为倚仗的前辈。
说来有趣,跟灰满差不多,黑三也是在年轻时的一次战斗里失了手,造成轻度残疾。但他只是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被削去半截,故而依旧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靠着八根手指打拼了大半辈子,从无败绩,从阿克拉时代、少狼主时代一直活跃到现在,真可谓是灰狼的中流砥柱。整个狼国范围内的吟游诗人们都在一边弹奏竖琴一边传唱着有关老黑三的赞歌:“狼君帐下老黑三,掌中挥舞矛一杆。战场搏击杀声酣,鲜血溅沾满衣衫!”
在握住黑三的手以后,天罚只觉自己的掌心格外滚烫,甚至还隐约感受到了那颗激烈跳动的,独属于狼的赤城的心。紧盯着老狼那双闪烁着的眼眸,他有些迷茫。
这双眼可真是炯炯有神啊,像是一对……
萤火虫?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了这样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