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出木门时,恰巧碰上了负伤的叶衍,顿在门外未来得及进去,便被司马俨冷亮的眸子盯得慌。披着雪白纯色外袍的初竹依旧露出了血迹,琥珀色的瞳在火光下发亮,而后泛起笑意,轻笑道:“我就说过,很危险的。”
当年初竹出关后,也就是段之盛瞒着她偷跑到沙埋那年,她也偷跑去了沙埋。
沙埋在险要地带,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靠近城门,扬起尘土滚滚涌动,白日下明亮的盔甲闪耀光泽,参差的刀剑泛着冷冽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沙埋后是一座荒废的小城,大多被黄沙所淹没,仅有的几个茶馆每日招待出生入死的战士,当作送别当作凯旋,欢声笑语夜夜泣歌,无人知哪日才是凯旋之日。
初竹在一间小茶馆与段之盛会面,叫嚣风声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背上下来一人,身穿玄色盔甲腰佩玄铁剑,鲜红的披风沿沾上了黄沙。沉重的玄铁黑靴踩在地上,由坚定转向犹豫。
半年以来,师徒二人初见面。
二楼的白衣与这终日血腥的战场毫不相符,甚至可以说冲撞,熟悉的墨瞳望向楼下停住脚步的段之盛,淡道:“上来吧。”
一只小银蝶飞到她指尖,化为点点星光。
笃。
段之盛跟着那银蝶来到,将佩剑取下置于地面,双手抱拳行礼:“不孝徒弟见过师父。”他顿了顿,“弟子身着军服,不可下跪,待一日,弟子必会磕头谢罪。”
“别了,当时走时决绝得像没有我这个师父般。”初竹抬手示意落座,倒了一碗酒递给他。
“谢师父。”段之盛接过碗边几个缺口的酒碗,只闻着味道,便知是桃花酿。不敢看初竹,眉头一皱,一饮而尽。
一碗烈酒在战场难得可贵,何况一碗桃花酿,醇香浓烈,至少也是十年的珍品。如此想,段之盛抿嘴回味,大概也知道了这是初竹儿时所酿。
可初竹完全不在意,只顾着瞧段之盛的变化。沙埋气候不定,这时烈阳灼灼,也许转眼便乌云密布,段之盛一时来定是不适应,眸光更加深邃,脸颊消瘦了一圈,露出锋利的颌骨,肤色也黝黑不少,手背还有晒伤的痕迹。
初竹眼睫轻扇,他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只敢看向别处,听到她问自己:“来了有半年了,在军营的职位满意吗?”
段之盛点头,道:“有八万人的百战军,他们来自不同的门派,但都很好相处,称我‘百战将军’。”
提到“百战将军”,初竹神情一滞,终于一抹笑挂在嘴角。那年段之盛舞着剑告诉她,他想上战场,他想挂帅带兵,他想百战百胜。
初竹又倒了碗酒,道:“你那时候追着问我,你何时才能像大将军,我告诉你,想上战场必须要打赢了我。那时我不过也是半大孩子,不想让你去战场冒险,随意开的玩笑你却日日要求与我对决,当那日你胜过我时,我就该知你的选择。”
段之盛离开前,与初竹的那场对决的确是她败北,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初竹明显让了步。
嘴上说着不同意的初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徒弟能成为“百战将军”的。
“身为剑宗段家的后人,你毋庸置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楷模,自小你确是我所见过的人中剑意剑法天赋极高的弟子,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胜过当年初出茅庐的孤江一夜。
“苍穹派劝我收下你,我本不愿,你在剑术上高我许多,而我只不过有一把剑,沾了它的光而已。也是因为这剑,引来不少慕名而来的仙家,见了我,也只是摇头走了。唯独你,跪在白玉桥三天三夜也不肯走,倔得很。
“这才几年,身披甲腰佩剑,太快了,感觉你昨日进门,今日又离我而去了。”
段之盛才终于敢看初竹淡墨的眼睛,不远万里奔赴战场的师父面对自己说的这番话,他原以为一辈子不可能听见。
战场上骁勇善战的百战将军这时红了眼眶,一身傲骨此刻像没了力,弯下时眼泪一颗颗砸在了手背。
他不是不能习惯这里的风吹日晒,日日可能牺牲的恐惧,眼见战友战死,梦里满是恶鬼索命。在这里,唯一的希望是回到师父身边,是带领大军凯旋,是一身荣耀归家。
在无边的战争中,怀着愧疚与期望,只要没触碰到,他就能一直撑下去。可偏偏,他的师父本不该出现在这,也不该对他说这些话,怎么会流泪呢,他明明已经是大将军了……
段之盛掉了两颗泪,可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以手遮面,哑声道:“我以为,我可以独当一面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初竹却道:“小盛,我今日来此地,不是令你怀疑自己,我要让你明白,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在以后会以另种方式尽数返还。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要正视不可逃避,这条路很长很难,我们都难。因为你的选择,我教导了你数年,又因为你的抉择,成了大将军。你要一帆风顺,平安顺遂。”
“军队八万人,一人喝一碗,这二十坛酒也够了。带回去,当作明日的胜酒。”
“要记下自己军队里牺牲的战士,工整写在名册上,胜利回家后,把名册交给各派后,你也不能忘记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师父,我们会赢吗?”
“我们会再见的。”
眼角浸出一颗泪,陷入白色深渊,耳边回荡着童徒子的呼唤,好像恍如隔世。
“师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