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新年还有不到一周,府里各处都十分忙碌。冬云说府里人手不够,要借用我园子里的人,到这儿笑嘻嘻赔了个不是,就带着三个小厮和四个打扫丫头去了赵京嫣处。这院里的家具都是大婚新做,崭新且洁净,并不需要怎样打扫。我不过趁着机会,将屋子里的陈设重新布置一番,因此对冬云的行为也没有过多计较。
只是傍晚时分,从屋里出来,却见小六和几个被唤走的小厮正在清扫院子,心里略一惊奇,便问了一句“你们都忙完了?”,几个小厮态度好的不得了的回道“我们是夫人这里的,哪能先不帮六哥和夫人做事呢。”于是左右院子再加上几间杂屋,被小厮们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出几天,卫生全部完工。
是日,春风和暖,便与小六春凝对院子做些最后的修饰。
这院子名叫“碧落园”,字体虽然端正洒脱,挂在门上很是大方,可总与白居易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联系密切了些,总觉得凄凉了些。可文学功底又实在薄弱,想不出换个什么名字好。索性编了个假花围成的圆盘挂在中间,将“落”字略一遮盖。
小六正拿着黑色的颜料给影壁墙上底色,只余了左下角些许空白。我过去给上色不均的地方做些修补,问小六道“小六,三十得回家跟家里人过年吧?”。
小六愣了一愣“小六入府为奴,哪有弃了主人回家的理。”
“嗯……”支吾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若说没将他当做奴仆,让他别有什么主子奴才的想法,显得矫情又不妥当,可应了他的话,又觉得很是不舒服。便只好道“你放轻松点儿嘛,不用这么严格的。反正咱们院儿里人少,不如明儿将你家里人请来,在这儿过个年,大家热热闹闹的,来个新年大party多好!”
“爬梯,是什么游戏?”。
“我的意思是,聚会。人多好热闹嘛,邀请你们家人到碧园做客啊!”
小六“哈哈”一笑,“二小姐不知道,我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早都成了家,家里就剩了我爹娘!再加上他们在济幼坊帮工,今年知道我在小姐这儿,索性就和哪里的孩子一块儿过年了。”
“小六,你可真笨!小姐是想让你和家人团聚呢!”春凝声音从屋檐上传来。
小六回头,见春凝正踩着梯子往屋檐上挂琉璃珠子,虚打了自己一下,“哎哟,我糊涂了!”又笑道“爬高的地方哪儿能让姐姐来,换我!换我!”小六将余下几笔画完,放下颜料桶便过去替换春凝。
春凝坐在梯子上踢小六拉她裙角的手,嫌弃道“我可不用你,粗手粗脚的!我自己来!”。
两个人继续拉扯。
我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谦让啦,打打闹闹小心摔下来!”
话刚说完,身后传来“哎呀”一声,回头就见小六趴在地上,身上还落了个春凝。
小六痛苦道“哎呦,好姐姐,你也忒重了!”那个“忒”字,发音浑厚有力,实在是要将心肝儿都掏出来的认真。
果然春凝手一叉腰,“周小六!你是不是故意的!”
“冤枉啊,我是想扶着姐姐的......”
“你要心里没鬼,可跑什么!你给我站住!”
两个人又围着院子追赶起来。
摇头浅笑,继续在影壁墙上作画。
这庭院深深,围墙高高,院子里一棵大榕树虽少了枝叶,却仍让人有遮天蔽日之感。若不是财力物力能力受限,真想让人将院子推出去重建一番,起码让视野宽阔些。想来在赵府的时候,每天坐在小楼窗前看着外面,即便眼前萧瑟静寂,但心情却疏阔轻松些。那可以高出眼前局限的房屋,能够让视线望向远处的小楼,当真是我缓解愁绪,放松心情的灵丹妙药了。
有些失神,一边作画,一边任由心绪飞散。不知不觉,偌大一壁墙面竟悄然变了个样子。看着眼前画作完成,便意识到一种宁静悠远又不感到无聊烦躁的遐想气氛也随之结束,竟有些微微失落,不禁感叹: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也便只有这种有限才能衬托的它更加受人珍惜。
倒退几步,看着影壁墙暗自失神。
一声感叹响起。
“哇——”春凝端着盆子从西边儿过来,走到我身边站定,“小姐是画的哪里,让人看了竟心里一紧,简直比皇宫还要美些。”
“一幅画,若尽是天地景色,自然开阔,却也让人有渺小孤独之感。而若靠着熟悉踏实的场所,将眼前之景拓展出去,便是开阔与心安结合起来了。夜晚神秘幽静,光的魔力就愈发显现,几盏发着暖黄色光的灯笼,一轮浅浅亮的月亮或零星闪烁的星星,也会让人觉得温暖浪漫。情绪类的东西,在这时候,最容易被激发出来,可人又是冷静清醒的。此时若有一位好友或一个爱人,陪你扶栏静站,那再没有更让人轻松惬意的事情了。”
“可小姐的画里,只有很小的零星的人,为什么不在栏杆处画上一对知心人呢?”
想了想道“我可能没有想到是一对怎样的知心人吧。”
“那这地方是哪里呢?看着像个靠海的庄子,却又太宏伟精致了些。”
这不过是从前玩网游时帮派庄园的一景罢了,不过春凝好容易如此佩服我,还是再维持一下我的形象,思索片刻,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地方,说是想象也好,虚实也好,不过是一种向往,何必拘泥于什么地方呢?在这个地方,或许也只在定格住的此刻,它就是充满美好的,就可以了。”
“小姐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即便不是这画中的好地方,小姐也能生活的开心的。”
“随遇而安说来轻巧,可得需要多大豁达的心胸啊。若有选择,我可不要待在这里。”
春凝以为我说的是陆府,只道“小姐又说胡话,姑爷年少有为,多少官家小姐羡慕还来不及呢,那还能找到比姑爷更好的夫婿?”
摇头笑道“他好又怎样,没有感情的婚姻,不过是耗上一辈子,徒增悲哀罢了。”
“从前小姐因为喜欢姑爷心里太苦,如今却又一点儿也不在意姑爷,春凝也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不过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小姐品貌才行样样都好,春凝瞧着小姐与姑爷便十分般配。”
我只一笑,不置可否,转头对春凝道“但愿你以后能嫁个互相喜欢的,到时候我便备上一屋子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府!”
“多早的事呢,春凝要一直陪着小姐,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春凝憨憨笑着。
“傻丫头!”
咦?
脸上的微笑顿停,微微移了移脑袋,越过春凝看着隔壁院子里的陆寒煜,使劲眨了眨眼。稀奇呀,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陆寒煜!可怎么总觉得,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带着些嘲讽与冷意呢?
直到春凝一声“请姑爷安”,打断了我的胡乱思考。
收回视线,弯腰拿起用完的颜料桶往杂物间走去。
春凝拉着我进了卧房,唠唠叨叨“早该提醒小姐擦擦脸的,都怪春凝多嘴跟小姐说话,如今这样子又被姑爷看见了。”
站在洗手架子前,看着在脸上肆意张扬的三条指头粗的绿色颜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起陆寒煜那半是嘲弄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心中了然,怕是赵平琛在他心里的形象更是一言难尽起来。
赵二小姐,我对不起你......
然而跟陆寒煜碰面的机会一来,似乎就挡不住了。
话还要从那个没眼力见的雪球说起。
当天晚上,经过沉沉的一觉,醒来时见外面亮堂堂,冷清清的。便起床穿上衣裳,推门一看,眼前竟是白茫茫一片。许是下了一夜的大雪,院子整个被雪盖了起来,那棵大榕树,也是白雪满枝头。
身为一个没有见识的人,我当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雪,兴奋的心情可想而知,站在院子里,生生将春凝小六喊了起来。
彼时春凝瞧我披头散发,便喊着要我回去穿好衣裳。我没有理会,朝她扔了些雪球。
小六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过来,揉着眼睛道“小姐起的早啊……”见此形状竟在旁边看起热闹来,并且十分呆萌的拍手叫起好来。
春凝一听大为不满,呵了句“就你会看热闹!”说着便捏了个雪球飞了过去,我便紧随其后。
小六终抵不过我俩密集的攻势,不再只顾着躲闪,开始反击。于是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小六身子实在灵活,我们总打不着他,反倒一直挨他的雪球。后来便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三个人互相对峙着,静待时机。小六站在月亮门前边儿,我假意跟对面的春凝说话,使劲捏了捏雪球打算来个突袭。谁知用力一扔,又被他躲开了,他一下窜到了春凝后边,我都来不及跟着他的身影转头。
正是这迟钝的反应,使我没有错过最恐怖最精彩的一幕。陆寒煜突然出现在小六身后,小六这样一闪,雪球就直直向着他的脸飞去。我眼睛瞪大,嘴巴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一侧头,雪球完美的保持离他右耳一指的距离,从他耳边飞了过去,落地砸出了一个大坑。
福安从他身后闪了出来,笑呵呵的请了个安,道“少夫人这里好热闹啊!”
我呼了口气“早上好啊……”
不给陆寒煜开口的机会,转头就对小六道“小六,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避开这个雪球呢?还不,还不快给将军大人赔罪?”
小六很是乖巧,忙跟陆寒煜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要是知道陆寒煜在他身后,就算眼前来的是飞箭是快刀,也绝不会躲闪,要坚决捍卫保护将军大人。
瞧小六如此认真专注,一时间忍不住,就将手里的雪球扔了过去,他正抬头,一下迎上飞去的雪球,额前开出了一大朵白色的花花,雪纷纷扬扬散落在空中。他顺势仰头倒去,支棱着手脚前后摇晃,活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我倒在地上笑的直不起腰,春凝虽然顾及陆寒煜在此,却也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嘿嘿的小声笑起来。
一阵低沉的笑声响起。
转头见陆寒煜嘴角弯弯,眼角挤出了一道细纹,一副高兴的模样。便放松了警惕,起身道“天色尚早,你们也再休息会儿吧,我们就回屋了。”
正了正身子,便要往屋里走。余光瞧着他走过来,便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一步步向我靠近,正被他笑容搞的发毛满心疑问呢,突然人就离了地面。
赵平琛此人身形纤瘦,陆寒煜倒是毫不费力气,夹着我的胳膊一扔,只觉自己在空中转了个圈,后跟着“咚咚”两声,然后落定脚有了着落。
他松开我退后几步,侧着身子斜看我道“金鸡独立,有助于锻炼平衡,你这一笑就倒的状况,该多练练。”
单脚站在横倒的椭圆石凳上呆若木鸡,陆寒煜很贴心的将另一只脚放在了斜靠在墙边的晾衣杆上,好让人勉强有个支撑,形成不动不倒,一动就倒的局势。
“你——”我咬牙切齿。
他假笑着淡淡道“不要乱动,小心摔下来。”
离去时,一揽小六的肩膀,将他强带走了。小六看过来的眼神甚是惶恐,我咬牙切齿瞪着陆寒煜离去的背影,愤愤不能自己。
福安陪笑着道“少夫人见谅,将军昨日处理军务,一夜未睡,也是想尽快处理好事情吧。少夫人多包涵......”一边说着,一边倒退,追他的少将军去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春凝还在呢,我又不是下不来!”愤愤向着陆寒煜背影喊道。
虽这么说着,可春凝个子小,力气小,脚底雪化了以后便十分的润滑,于是我向地上滑去的时候又顺带捎上了一个无辜的春凝。
可谁让今天是大年三十,初一生气,一整年都得生气,在这个跨年的档口,我不计较就是了,不计较。
小六午饭没回园子里吃,直到下午才回来。回来后就躺在床上,累得爬不起身来。问他才知道,这几个时辰里,小六被陆寒煜抓着去了马场,清洗一批新进的好马。难为陆寒煜看他能干,给他安排的还是些清点计算的容易活儿,便是如此,也累成了这样。
我十分不满,只觉他既要划分界限,便使唤自己的小厮去,干嘛使唤我的人,可也只能对着春凝骂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