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曼从不紧张,他只会不安。
他不紧张,因为这种情绪不过是凡人用简陋智慧测量无垠宇宙时,油然而生的绝望,而基里曼算无遗策。他天生为掌握一切而生,数据是利刃,讯息是火药,纷乱谜团为他呈上来龙去脉。他是同侪之首,将战争应用得形如艺术。
他也会不安,因为其深远视野足以看到世界表层下的破绽,看到层层咬合的规律中缺失的一环,过去他将其当做广袤世界的必然,而现在未知之幕已经揭开,其下是俯瞰着他的小小沙堡的无尽饥渴疯狂。
但此时此刻,他的不安并非由于宏大的兴亡成败。复仇之子双唇紧抿,强迫自己的步伐保持日常的幅度跨进房间,让视线凝聚于正对着门的马卡多身上。掌印者嘴角罕见地拉出放松的弧度,这并不能带来安慰。
五百世界之主畏惧冒犯和其招致的一连串后果,忧虑着自己的任性妄为会带来家人间的裂隙,渴望着被兄弟们再度接纳——不仅因为他们孤高而美丽,在残缺中亦闪烁着耀目之光,且宇宙中仅有他们能同列。
他在濒临失去时方意识到面对那片黑暗的孤独之深重。
福格瑞姆的笑声从身后掠过他的鬓角,先行一步闯进了房间中。“看看我给你们带回了谁?”
于是基里曼强作镇定的一切努力在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前毁于一旦。
他灵巧的舌头麻痹了,大脑莫名运转起考斯的住宅区规划和下一次战争演讲的稿子。镇静点,你不是来忏悔的。
道歉是个可选项,但和斥责一样,歉意也是一种片面之词,只是刻意展现的是自己的错失。他对自己的错误深感愧疚,但不会改变前因中他人所作所为的分量。有因方有果,这就是逻辑的公正之处——
“抱歉。”他松懈了山岳般的肩膀曲线。
“没这必要。”多恩平静地说,“这没什么损失,甚至可能有所弥补。你需要放松。”
一瞬间,基里曼有种把所有兄弟的姓名换成罗格的冲动。
但是罗格八号发出了嘲弄的嘶嘶声,直到被一只伸到鼻子下的手打断。他恼怒地皱起脸,但科拉克斯只是把手继续往前伸了伸。
“你输了。”暗鸦之主紧紧盯着仿佛从一个模子中浇铸的眼睛。
康拉德吐出一串轻快的诺斯特拉莫语,然后是标准高哥特语:“我从来没参与你们无聊的赌局。”
“但你已经站定了立场,这就参与进了博弈中。”罗格·多恩每一个字都坚如磐石,“你不是局外人。”
“我没有那种东西。”
“你得支付代价。”圣吉列斯提醒,他的翅膀舒展地搭在椅背上。
科兹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丝袋扔进科沃斯手心。后者掂了掂,拉开了系绳。一条血淋淋的断舌露了出来。
“斯克莱沃克给我的礼物。”他轻柔地说,“他的谎言太拙劣,不该能继续宣称自己的姓氏。”
科拉克斯默不作声地将袋子塞进口袋。他唇间流过的是更凝实也更冷的寒风。“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直知道,只是这次恰巧和你们希望的重合了而已。”
“那我来点更实际的,希望你记住愿赌服输,兄弟。”阿尔法瑞斯耸肩。
“以及罗伯特也是会道歉的。”欧米伽补充。
复仇之子慢慢放开攥紧的拳头。“在我缺席的时候,似乎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比你想象得更多。”独特的口音令察合台的高哥特语别富韵律。“但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在我们行走世间的时候,我们本身就是法则和规律的例外,非自然的狂想和奇迹从我们的存在给宇宙破出的伤口中喷薄而出。当例外变成定律时,何必庸人自扰到注明每一个呢?也许从这本书的第一个字出口,真实和你给她的名字已经出现了偏差。”
基里曼扬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吗,兄弟,我曾经为你会开口惊讶,而现在却习惯于你侃侃而谈了。”
“承蒙天启,我们都有了更多的机会认识彼此。”
“这是好是坏?”
“和瞎眼的鸟儿比,雄鹰无论被利目指向哪一方,至少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基里曼点点头,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中。他清楚接下来是一场斗争,在此之中紫庭凤凰的温情和草原的哲学都不能真正代替他自己的意志上场。但他在灵魂的角斗中绝不会逊色于肉体的碰撞。
“重新开始吧。”他对着房间上空朗声说,“你带来的最大收获,也许就是让我们发现彼此忍受并非天方夜谭。”
“你幽默的技巧与日俱增。”
“也许这不是玩笑。”
“无所谓,笑话和真理的区别只在于浓度。”马格努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