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说我疯了,审判官。事实上,我现在也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在我所见面前,凡人的心智不过风中残烛。也许是必须记录所见证之事的使命感使然,我还保留着思考与交流的能力。请你诚实地记下我下面所说的每一个字,尽管理性将不能为它们辩护……
我该从哪说起?事物纷繁复杂,而我没有资格理清因果,也许神皇本人能做到,但谁能知道呢?
我从那一天,异端从天而降说起。
在我们星球的传说中,邪气肆虐的夜晚,恶魔会钻出地底,来赶赴一场血肉的飨宴。每一个孩子都被父母用这个故事恐吓过,直到岁月将恐惧淡化。
他们错了,恶魔来自天上,于流血的黎明降临。
钢铁坠落如雨,现世的梦魇走出这些卵胞,如同传说中的死亡天使扭曲的形象。它们教给我的第一件事是……人类所能描述的恐怖无法超越自己的心智。
之后的事情宛如乐曲,以一个失心疯天才撰写的谱子演奏。屠杀是舒缓的前奏,千年历史的大教堂的陷落是第一个高音,演奏在血肉脏腑描绘成的符号中渐入佳境,在巨人于彻骨寒冷中睁开湛蓝双眼时达到了高@“潮。
你可曾见过那样的存在?仅仅一眼你便能确定那是超乎你想象的事物。你能与它产生的任何关联便是成为它所行之事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将命运交由它支配。
它缓缓走下祭坛,势如高塔崩塌。这金肤的巨人穿行过破碎的圣徒像,袍脚擦拭鲜血污秽的华美长廊。跃动的火光映照出面目全非的大教堂,虔诚工匠制作的玻璃花窗被蠕动的污泥覆盖,歌颂神圣牺牲与忠诚信仰的图案被扭曲为淫。荡残虐的场面,成堆的头颅摆放在各处,残留的皮肤上可以看到凝固的恐惧,管风琴上密密麻麻的触须间伸出一张张人脸,低语声宣告着诸神的降临与一切必然的毁灭。
它停驻在帝皇像前,也许是出自恶毒的幽默感,帝皇不朽的圣像依旧矗立,纯净无暇、高高在上地凝望着这邪秽之景,纯金面孔上的血滴宛若泪痕。主教被钉在神像胸口,颤动的肺挂在被徒手掰开的肋骨上,如一串新鲜欲滴的葡萄,雕像脚下已经汇集了一滩小小的血泊。它昂起头,透过环绕其身的光晕可以看到一件与它的囚犯形制相似的长袍,只是绘制着层层叠叠的火焰般符文,同鎏金肌肤上的咒文相得益彰,让它显得比在场任何人更神圣、崇高。
但我知道那只是残酷的错觉,不可揣测之物编织的讽刺假象。
“你好,父亲。”它用温暖醇厚的声音说,如布道者般深沉且直指人心。
主教滑稽地抽搐了几下,灰白的头发黏在他脸上淌血的八芒星上。他所宣扬的一切仁爱与神皇的权威无法让他从厄运中解脱。他凸出的眼睛里只有痛苦,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无法捍卫他的信仰。
信仰者并不像自己相信的那样坚强,这是我被传授的第二件事。
“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信仰。”它说,目光仍驻留在神像上。
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也许是被我脆弱的心灵强制遗忘。我只能回想那宏大的乐曲,痛苦与哀嚎的音符不断被编织入其中,乐声如浪潮般起起伏伏,尚存的心灵被裹挟其中,随着节拍被迫起舞。
“放弃你的谎言,你爱着诸神。”它轻柔地说。音乐渐渐低沉,等待下一个也是最终的高@潮。主教挣扎着,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这个老人坚持不了多久。而一旦他接受这一切,这些东西的仁慈会比愤怒更加可怕。于是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
祈祷。
“面对我,懦夫。”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驱散了我清明神智上的阴影。那个怪物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来,也许这只是一瞬间,只是我的意识将片刻延伸。
乐曲戛然而止。
灰甲巨人走过来,盔甲布满裂纹,为这诅咒之地带来了些许神圣气息。任何形容词对于他这样的存在来说都朴素谦卑得过分。恶魔和它们的同伴如海浪般分开,争先恐后地避开他柔和的光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显露出类似恐惧的情绪。
他们凝望着彼此,面容相似得可怕,前者是后者扭曲失真的残像,后者是前者理想形貌的倒影。
“我乃诸神之口。”怪物咆哮,“渎神者。”
“欺诈者的共犯。”新来者举起他的锤子。
大地轰然作响。
我的大脑告诉我自己正目睹一场超凡者之间的战斗,眼睛却无法追随他们的行动。交错复分离的二者仿佛诞生于一个子宫的双生子,却又如日月般迥然相异。相同的是他们都满怀对彼此存在的不死不休的憎恨而战,其力量令整座教堂摇摇欲坠,仿佛与对方共存便令他们耻辱至极、几欲疯狂。
利刃相交,铿锵声回荡于厅堂中,帝皇圣像在战斗的余波中破碎。乐曲再度奏响,不复原来的和谐,因被反复扰乱而嘈杂。恶魔与异端阿施塔特在这伟力中颤抖,瑟缩着尽力远离风暴中心。
灰甲巨人的钉锤重重轰在怪物的胸口,后者踉跄后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尖锐高音回荡在我耳畔。
巨人一脚踏上怪物胸膛,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清脆。
“你挽救不了这个小世界。”怪物的脸在极度痛苦中扭曲为怪笑,血沫不断从嘴角渗出——怪异的是,它的血仍是鲜红,“就像你阻止不了众神的启迪。”
巨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它的脸如热黄油般融化。
“带着你的神滚回地狱去。”
“你不能……”怪物嘲笑道,声音淹没在涌出的鲜血中。
乐曲缓慢走向暗淡的结尾。
巨人紧盯着它的眼睛,庄严的面容如同黄金铸成,他的手移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柄剑,被刻有符文的剑鞘包裹。
“我改变主意了。”
怪物困惑地睁大眼睛,几乎是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
巨人拔出了剑。
刺目的光浸透了教堂,遮蔽了我的一切感知,如一轮太阳冉冉升起于长夜。它是这个宇宙也许从未拥有过的力量,因被信奉而被允许存在。像所有生来背负罪孽的人一样,我睁大眼睛,狂喜的热泪流淌。我听见恶魔和异端阿施塔特蒸腾尖叫,怒不可遏的嘶吼自灵魂深处迸发,乐曲破碎的音符散落。
“你将不复存在,然后用你的毁灭来告诉你的主子他们的结局。”
我听到了我内心的召唤,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跨过圣物的碎片和零散的尸体,被燃烧着的异端阿施塔特残躯绊了一跤,终于来到破碎的圣像旁。神皇在上,主教的身体支离破碎,但他还活着。我把手放在他心口,感受到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他微笑着,已经知道了我想告诉他的一切。那些被视为谵妄的梦想,那些天真幼稚的理念,那对救赎终会降临的不可动摇的信奉。他眼中流淌着金色的光芒,足以涤荡万载晦暗的光,直到最后一点生气消散。
这就是我被教导的最后一件事。终有一日我们将得解脱,那时一切的眼泪都要被擦去,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