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德拉赫并非全然死寂,至少这间囚室如是。已逝之人的痛苦游弋于狭小的墙壁间如蛛网般缠绕垂落的肢体,又如冰冷的手指按在唇上。然后她发觉这并非敏感精神的映像,锋锐指尖的确嵌入了血肉,一名狱卒俯视着她,长而瘦削的脸如沥青滴落。
“艾科,”他的声音是编织入繁密低语的嘶哑,高大瘦削的身形不得不屈膝于悬吊的修女保持平齐,“你的阴影渐长,烛火渐歇……然而阴影交汇处难以捉摸,结局为何?”
呢喃如光滑织物般触摸她的喉管,尖细的手指摩挲被他的黑暗同族戏谑地烙入心口的纯洁印,鸢尾花卷曲的边缘已被长久流淌的血模糊不清。曼德拉用法术责令科摩罗精妙技艺造成的创口永远新鲜,借以喂养她身下永无餍足的纹饰。
艾科昂起脸,这个动作使得习以为常的痛苦以新的流向淌过躯体,在久远到时间都模糊的折磨中,她曾以为自己业已失去所有反应。狱卒用空洞平坦的面容注视,划过囚服翘起的边缘,让其饱饮的鲜血滴淌到瘦长如爪的手上——也许是某种深藏的恶毒幽默感,也许只是对自身传统的奇特复刻,他们为她披裹上曾发誓保卫的人的皮肤,他们作为一场交易的附赠品被黑暗灵族转交。在日复一日鲜血的浸透下,它和所裹覆的人都不似从前。艾科不愿去怀疑,但这些年岁的支撑让她察觉曾经喂养的血肉转移了何等令人憎恶的生命力。
曼德拉一丝不苟地勾画她的伤口,将指甲深埋入骨,无定形的脸紧贴着她的,仿佛一个用放大镜观察宝物瑕疵的鉴赏家。没有同情,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她曾经的折磨者病态的愉悦,他们对自己创造的习以为常。当年长的姐妹教导异形的恐怖时,他们并未触及核心,宇宙怪诞的具象化怎能在修道院的高墙后被理解?她通常不愿去碰那些高声宣扬信仰的记忆,守财奴般将其深藏在思维的最深处,投下被苦难之洋不断推离的锚点。但此时她正把思绪探得更深、更深,来拼凑支离破碎的誓言和坚持。
艾科回忆起母亲,还有她讲述的遥远星辰的神话——后来她知道只要穿过地狱,它们的距离不过瞬息之间。母亲最常重复的神话便是父亲,她将他形容为人形的星辰。他被披挂紫金盔甲的天空勇士带走,后来艾科知道了他们是帝皇之子——他恰巧以苦难为名,这似乎正相称。父亲在天穹上狩猎的传说令她心醉神迷。即使在最黑暗的所在,他们之间不过相隔地狱。
众人之父,他仍在驾驭天火降下神罚吗?她会不辱没他的血脉吗?
“你苦痛的枷锁将会开启,把你的血,你的心跳,你的笃信献给我们吧。”狱卒用叹息般的声音说。
利刃划破空气的脆响给予了答复。
曼德拉以难以辨明的速度转身,对披金挂紫的战士尖啸,后者举起沾血的刀刃,黑如报丧鸟的双眼被交错伤疤围绕,有的新鲜,有的陈旧,空荡的口中露出半截舌头。无言者与无面怪物的交战理应寂静无声,但告死天使喉咙中压出的吼叫与异形自灵魂迸发的诅咒不相上下,与剑刃相交声汇集,破碎了此处各寻其道的能量。锁链在门外的喊杀声响起时摇晃,墨黑如深渊的墙壁流光闪烁,翻涌着吐出两根深植其中的链条。军团战士掷出的匕首划落异形一绺骨白发丝,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剩余链条,在艾科脸上增添一道细血槽。
她剧烈喘息,嗅闻快被遗忘的自由,那柄匕首钉在她面前不到三寸嗡鸣,残损的表面铭刻着一个字眼:密泽里。
残留的战斗本能驱使她翻滚着狼狈躲过一道弯月冷焰,泪水涌上双眼。那是一个偏远行星上已经消亡部族的文字,由最后一名女祭司传授给她的女儿,一个抵御侵犯战士的邪祟的真名。她匍匐前行拔出利刃,泪眼模糊地亲吻那个名字。
全能之父呵,你的眷顾使我心永保甘甜。
尖吼摇撼四壁,将艾科用力摔向墙角,她的双眼和耳朵都流出鲜血。当视野再次清晰时,她看到夜黑色的怪物骑在千疮百孔的阿斯塔特身上,锋利的爪子压迫着他的手臂,缓缓逼向暴露的喉管,战士的链锯剑则洞穿了怪物的腰腹,让他的肢体在震颤中扭曲。这不仅是一场现世的战斗,修女看到怪物身后的阴影涌动噬咬,低语乞求如欲望般高涨的力量,而帝皇之子借助灵能天赋将他所经受的痛苦化为湍流轰击敌手,双眼炯如烈日。两位主保神正以各自的臣民为意志的延伸角力不止。
艾科从未如此清明地洞察自己的命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匕首扑上前。她本不该做到,但曼德拉流失了太多生命,他飞溅的焦油般的血几乎和死亡天使等量,他被固定在猎物的刀刃上,更重要的是,他们赠与帝皇之女受诅咒的活力在发挥作用。利刃毫无阻碍地穿透湿滑的胸腔,异形抽搐着,尖叫着融化为了一滩浓稠油污。
更多的血涌出眼眶,遮蔽了艾科的视野。她匍匐在战士的剑上,经由周身环绕的控诉之音,她被天使会意地品尝的额头的鲜血中,艾科传达了她所需要告知的一切——经年的仪式中,她被迫与其交汇,看到了帷幕之后的更多。艾琳德拉赫建立在痛楚,巫术和更深邃可怖的事物上,此处并非她的根基,但至少是一处相对脆弱的节点,而其脉络早已在折磨中被她铭记。她抓住阿斯塔特的手,亲吻他被钢铁包覆的冰冷指尖,破裂的金属嵌入她的下唇,。她已知悉,她的父亲会将她的苦难如数奉还,加上他的一份。对此间所有意志来说,这都是片合适的坟墓。
痛苦自有其力量,而帝皇之子精于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