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年冬至这日清晨,公主府一辆马车、几名随从渡江而来。
(一)
不同于北郊外的简单、荒凉,江东的金陵主城湿润多风、繁华热闹,不仅城外几处山丘空旷、高远、风景迷人,城内的十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更是旖旎潺潺。
沿河两岸的商铺一溜排开,做着各式买卖。钱庄、布庄、米庄、胭脂铺、酒家茶馆应有尽有。街口的石拱门、街边的木灯柱,就连街角的垂杨柳,看着都要比北郊的精致阔气。人们来来往往的叫卖、挑选、讨价还价,全然一幅祥和安乐的城市风俗画。
公主府的马车就穿过热闹的街巷,停在宽阔庄严的宫墙前,在递交了入宫腰牌后,绕过大兴殿、太极殿,缓缓驶入后宫。大周建国才6年,前朝荒淫迷乱、宠妃误国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故入主皇宫后并未大兴土木。
后宫含元殿,是此行的目的地。说是要进宫给母亲请安,实际上皇帝一句话,就让华阳公主坐着轿子先来含元殿等着了。兄妹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这茶怎么样、这点心做的还合胃口吧、哪里又新进贡什么宝贝、喜欢什么首饰皇兄赏你......直到宫人通报高阳公主进殿。
“拜见陛下,陛下洪福。”两人恭恭敬敬行完拜见礼后,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动了动作身子,慢悠悠站了起来走向两人,“高阳来了,快平身。朕听说你产后身子虚弱,要好好养着。”眉眼一抬,几个小内侍依次端着珍宝走进殿内。“这几棵药都赏你了。以后常进宫来看看。”
“谢陛下隆恩。”“一家人客气什么,叫朕看看咱们的小郡主~”还没等岭南王称谢,皇帝就抱过孩子逗着玩,“诶~脸上肉多,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哟~”
“孩子起名了没?”
“回陛下,臣妾昨日做了一个梦,今早就起了一个名。”高阳想起,昨晚洛河女神降临梦中,执宝剑一柄,斩断洪水,解百姓之忧。随即飞升而去,空留漫天晚霞,染透冬日夕阳。“女神托梦,孩子就叫李洛吧。”
洛河之地已三年大旱,而孩子出生时恰逢大雨。“如此祥瑞之兆,不如朕给孩子赐字,希望这孩子为大周带来福泽。”
(二)
第二日。当岭南王带着虚渊来到御书楼时,一道圣旨便传出京城。圣上感怀百姓艰苦,为小郡主赐字“玥珑”,同时减免洛地百姓三年赋税,命吏部拨款数万两赈灾,以示皇恩浩荡,天佑大周。
虚渊一边抄阅着《海荒八记》,一边瞥见岭南王专心看着《孙子兵法》。一位因赫赫军功而封王的将军,来了御书楼却仍最爱看兵书,哪怕是几年都无战事了。比起别的富贵闲人看话本、听唱戏,这位王爷的爱好真是素雅得很。
“本王说要给小郡主找些新奇的读本,陛下才准允进来。一炷香,办完事就得赶紧走。”虚渊心想着既然这样,要不就多给小郡主抄些神话传说、民俗风情什么的,以后哄孩子用得着。但是刚高兴得翻过几页纸,他就低声惊呼。
焰魂最后的一部分内容,直接被整页撕毁。全篇故事,最关键的信息消失了。
据书中记载,焰魂初次现世是因为一个寡妇。她膝下八子,却无人愿意赡养年老的母亲。唯一的女儿璎珞因辛苦劳作而早早辞别人世。女儿离去那天,寡妇扶灵痛哭,伤心欲绝。此后10年,便在老宅孤苦地生活。
奇怪的是,老宅甚少打扫却日日常新;院子里很少打理,却仍然果蔬繁茂、花草丛生;不时有野兔、野鸟在老宅逗留,被寡妇捡到、饱餐一顿。日子孤单清苦,却比女儿在时更滋润些。
随后的进展,就是虚渊在公主生产那日想起来的“一日天雷大作,黑云压城......焰魂现世。欲窃幼儿之魂以炼人形。”
既然孩子服用蕴魂草保住魂魄,那么焰魂当时是否化成人形呢?虚渊想着,继续往下看。
“焰魂见状,愈发恼羞成怒,只见气流涌荡,绵延十里,人人惊慌。忽有惊天巨雷自九重天劈下,直取焰魂。重重云层撕裂,百里神光乍泄。一时间风云突变,时疫消殆、草木生长、万里无云。众人见焰魂消失之处,只有一少妇伏地昏迷。”
“此人正是璎珞。她生还后仍挂念老母,每日尽心侍奉一如既往,至三年后追随老母,怅然辞世。余感念其忠孝,忆其亲述而记之。”
据该章作者记录,璎珞离世后挂念老母,拒绝轮回,化为天地间一方游魂,数千日间历经钻心之痛、焚骨之苦,捱过凝魂、固魂、重得记忆三个考验,最终才有轮回成人、延长寿命的机会。只有窃取幼儿之魂才能复生。而那日取魂失败,又被九重天神中伤打回人形......
虚渊仔细看了看,合卷皱眉。故事在此处没了下文。
虽然极为隐蔽,但还是能看的出来,有人着急忙慌没撕干净。残存的一小片页边是白的,与其他泛黄的纸张格格不入。
虚渊抄阅完故事,便合上交给岭南王。“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这么快就看完了?”岭南王爷合上孙子兵法,收起打量虚渊的目光。他仍然不知道虚渊费尽心思看海荒八记是为了什么。不过下一秒虚渊就给了他答案。
“王爷,这本书有人动过。那一夜公主生产遇上的妖物,小人当时想起了焰魂。小人看海荒八记也是为了找到它的线索,只可惜未能全部查实。”遗憾轻抚着扉页,虚渊想到此前在昆仑宫时这样的孤本有专人看护,断不会塞入茫茫书堆中,“眼下书页残缺,想必是有人故意为之。若王爷能陈情于陛下,加派人手看护,定能早日查到线索。”
“这好办。还有呢?”
“《古草经》也请一并看护。多谢王爷。”
(三)
两人走出御书楼,沿着御景园的石板路继续漫步。
“你觉得是谁灭了焰魂?”岭南王边走边看,不时走近路边的梅花树,低头闻闻清香。宫中四处都是皇家的眼线,此刻装作闲逛赏景,最为合适了。
“书中记载是一位九重天神。”
“呵,这笑话比北风还要冷。”岭南王失声一笑,伸手抓住一片飘落的梅花。“人没了就如同这花一样凋零,就算来年重新长出来,也不会是今日这朵了。”
“的确,天地法则就是如此,既要逆天重生、轮回延寿,就要尝尽千悲万苦。”虚渊叹息。“受尽十年磨难只为孝敬老母,就算复生,也只有三年光阴相伴,何苦呢。如此动机很难令人信服。”
那么此次焰魂现世,它还是璎珞吗?数百年过去了,应该不是了。那有何人会变成焰魂?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会窃取谁的魂魄呢?
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阵冷风吹起,岭南王汗毛直竖。
“纳南崧,看好你的妻女,以后他们会知道本宫的厉害。”
“小郡主应无大碍,只是看着要虚弱些,公主不妨加派人手去找茋参花和蕴魂草。”
一想起那日狂风暴雨中回荡在福堂的声音,他脚下一顿,回头怒视虚渊。“你早知道它会伤害公主和玥珑是吗?所以你才要公主找这两味药?”
“王爷明鉴。当日焰魂直冲产房,意欲何为小人也不知。后来小人猜测它取了小郡主魂魄,所以才说早日找药。”
明鉴?你让我如何明鉴?处处冲着公主来,如今无辜的孩子也要遭殃?!你身为门客却隐瞒本王数日,什么时候才能说亮堂话!?门客,门客,来找恩人居然搭上了安宁王,算我府上哪门子的客?!
“属下参见王爷。”听见执羽的回禀,岭南王重重攥紧了拳头看着沉默的虚渊,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收敛起心情,“讲。”
“王爷让属下添置的花草,属下已办妥。司设局的听说公主喜欢,已定下三日后送来府上。”执羽提了提手上的一串小包裹,“这些是司设局另外进献的种子,属下一并收下了。”
“别的差事呢?好,那便随本王去顺德殿吧,正好陪陪母亲。”
“是,王爷请。”执羽侧身行礼,拉着虚渊一同前往。
其实王爷嘱咐的差事,执羽办的并不是很顺利。湖边的沉柘和碧烙,是宫中亲自为殿下选的,一应的人员接手都有记录在册,且无令牌不得查阅。
好嘛,只能卖个萌、撒个娇、牺牲下色相了。亏得执羽能拉下这张清秀的小脸蛋,才能趁机看到名册。
有个叫刘三姑的女官数月前接到令,就开始带手下负责选材、押送,只是送到公主府还没来得及种上沉柘就病倒了,最后是马冬娘接替了这活,在公主府种了三天。
至于为何突然种上碧烙,倒是没有记录。看来有问题的就是这个马冬娘了。回去得好好跟王爷禀报一下。
要是杨翼来办事,定要闹得司设局鸡飞狗跳。他那板着脸不解风情的样子,掌事女官都要绕着走。还是我厉害!执羽笑着跟在王爷后面,心情不错,连带着虚渊那尴尬无措的身板,都看着顺眼了很多。
(四)
几人徐徐穿过御景园,在一处简朴婉约的宫殿前拾级而上,这便是顺德殿了。殿前花草相围,几处石砖搭成的小亭子爬上了未开花的藤曼,空地里种上了许多灌木、乔木,有的开上了淡白的小花,为这漫长湿冷的冬日添了几许生气。
仆从将岭南王等人领进东暖阁。
“儿臣给母亲请安。”岭南王正要给华阳公主行礼,却看见不远处抱着孩子逗玩的安宁王,“安宁王也在,母亲这儿热闹了许多。”
李霩将孩子交给高阳公主,起身施了一礼。“姑爷叫我霩儿就行,一家人就随意些吧。听说姑母进宫了,今日小侄特地来叨扰的,妹妹很可爱。”说着就回头望向玥珑,冲华阳和高阳乖巧一笑。
“不叨扰,姑母这儿的饭很香,霩儿晚膳也在这儿用吧。”高阳抱着孩子,轻轻一笑。
顺德殿片刻之前刚用完午膳,现下几位主子在暖阁照看着孩子,说些家常话。另一头,虚渊和执羽无事可做,便在屋外查看李霩带来的补药。季红和裴麒说是在殿外当护卫,走着走着,便来到石亭里,久久无话。
“我......”久久无话,一开口就是一起说。
“我先说。”季红脾气傲娇又火爆,一生要强,怎么能先让裴麒说呢。“我师傅过几日就要离开金陵了。我们这一路追查到公主府,二师叔的消息已经知道了,加上师傅还要继续追查焰魂,总之不会呆太久。总之你替我感谢安宁王殿下这几日的照顾就是了。我说完了。”
“我......”
“你什么你?有话快说。”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不耐烦,季红的声音有些急促了。她真怕对面的呆瓜突然来句“一路走好”。
“我......我很舍不得你。”呆瓜开花了?终于憋出来了,不错嘛看来本姑娘魅力无边。听见裴麒小声的念叨,季红的嘴角要挂不住了。“我很难得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你可不可以跟你师傅说留下来啊。”
算了,呆瓜开花还是呆瓜。季红不满的别过脸。“我打算留下来。不是为你哦你可别瞎想。我是看府里太医少,本天才医女决定亲自出马好好照顾公主。至于你,随便吧你。”
看着季红潇洒离开的背影,裴麒还是没把他将随安宁王出宫的消息告诉季红。过完年才去,到时候再说吧。想到过年,他该送季红什么礼物呢?好朋友的礼物可不能含糊,算了到时候再说罢。
就这么胡乱想着,他就走着回殿内了,刚进门就冷不丁扫了一眼远处,看见了缓缓前来的宫内妇仆们。
我还是喊殿下回了吧~他想起随安宁王去太子妃处请安时,宫中夫人们说个没完的那场面,觉得还是王爷自己的殿里好,安静清雅。
(五)
当今皇帝年近半百了,育有五个儿子三个公主,还有唯一的庶妹就是当今华阳公主。十多年前开始起义攻打前朝,到六年前建立大周,短短数年间就折了三个儿子。大周开国后,又将公主们嫁给前朝重臣笼络人心。华阳则是嫁给了自己的堂弟,守寡后一直住在宫中。
子嗣不旺比起乾坤初定更让这位帝王烦忧。于是他很早就给年轻的太子和鲁王指了好几门婚事,盼着仅有的两个儿子能多生孙子。就这样,太子的正妃是江太傅家的女儿、侧妃则来自京中首富苏家、广陵刺史杨家、闽州太守张家。
眼下皇帝的三位妃、太子的两位内眷和三个孩子,并几位重臣夫人前来顺德殿。温暖的殿内忽地就刮进阵阵冷风。
妇人孩子们嬉闹着、说笑着,场面一度非常热闹。席间不乏有几个妇人试探心意,想介绍本家的女子给安宁王认识,都被他委婉回绝了。众夫人见安宁王毫无娶亲之意,便话题一转,聊起了女儿家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屋外候着的裴麒百无聊赖地听着,心里却默默记下了。
闲聊了一会儿,安宁王就向两位公主告退,走出了女人堆。
“这些夫人们消息很是灵通,前脚父王交给我差事做,后脚就准备议亲来拉拢我。”李霩看着亭子里的一块块石砖。“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好笑?砖头坏了就是坏了,有再多的藤蔓遮掩,也是坏的。不想着怎么办好差事,净想着要出事了怎么找补。”
“眼下去何地探访仍未定下,夫人们来拉拢殿下有点儿说不通。也许是真心为殿下寻摸一门好亲事呢?”
“若实在闲来无事,不如多读些书为自家夫君分忧。北方冻灾频发、兵马紧缺,不知道六部的人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