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以东宫为靠山,也是为自家夫君分忧。殿下身处高位,以后少不得知晓其中的利害。”裴麒宽慰着安宁王。
这些事情就算他不在高位,也是知道的。父亲和岭南王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朝廷为拉拢岭南王,将高阳公主风光许给了他;家中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将他送到东宫做安宁王的护卫;将来他的妹妹,或是公主的女儿,也可能走上同样的道路。
想着自己可爱的妹妹今后的人生,裴麒心情有些酸涩。“外头风大,咱们回暖阁吧殿下。”
“算了,咱们去找岭南王吧。此次出行我想随身带些书解闷,听说有几本好书赏给了公主府,那咱们明日随公主一起回。传个话给徐先生,让他收拾好东西,过几日与我们一同去办事。”李霩轻拢披风,转身回殿。
徐先生,名沛生。先前是一名读书人,而后家道中落投靠昆仑宫,改名虚涸。
(六)
一行人在顺德殿稍坐了一小会儿,又被皇帝召见去光月殿听歌赏舞。
殿外凉风呼啸,太液池的水汽夹杂着花草树木的寒香,一遍一遍冲击着温暖的宫殿。殿内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觥筹交错、嬉笑连连。
醉了的太子左手搂着舞姬,右手举着酒杯让侍从斟满。看见高阳公主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趔趄上前。太子嫔苏氏在一旁撑着大肚子,冷眼一笑,太子妃江氏慌忙起身将他一把拉住。
“太子殿下您醉了,妾身扶您回......”还没等说完下半句,就被东倒西歪的太子抢了去。“回什么回!本殿没醉!锦煖来!来来来!喝一个!”
一同来光月殿的几个宫妇见状,忙扶着高阳好生坐下,“咱们公主还在月子里呢,太子爷兴致高可别闹她哟~”
“够了。家宴上,喝归喝,不能没了礼数。下不为例。”龙椅上慵懒而威严的皇帝发话了。太子殿内失仪、荒诞无度,真是从前被宠坏了。
“陛下息怒。太子年轻,气性还未定下,臣妾看等孩子生了,脾气就会好了。”软言软语哄着皇帝的人,正是太子的生母淑妃娘娘。“说到底还是陛下英明神武,咱们太子才能无忧无虑呢。能得到陛下盛宠是这孩子的福气。”
一口一个孩子,句句都说在皇帝的心坎上,顺带还夸奖了一把皇帝。耳语呢喃,玉手酥软,谁能抵挡得住这架势呢?大抵帝王将相,都是爱听这些美妇人软语的吧。
“禀父王,殿下虽喝多了,心里还是记挂着高阳妹妹的,昨日还与儿臣一起挑了好些东西,说是妹妹坐月子要多补补呢,今儿一早就让霩儿送去了。”江氏一边端庄娴雅地扶着太子,一边却还不忘找补,说尽了好话。又怕送的礼不够丰厚,瞥见高阳素净的脸,顺势就邀请她去东宫挑些首饰。
江氏一番巧语下来,让家宴的氛围又再次缓和,众人聊着孩子、聊着家庭;聊着新编排的舞曲、聊着宫里宫外新奇的小玩意儿;聊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传了千八百人的无关痛痒的消息;在一声声嬉笑中,装作尽兴而归。
只有太子这番,确实是尽兴而归。看到了日思夜想、两年前嫁作他人妇的高阳。
我的好妹妹哟,要不是纳南崧,如今住在我东宫的就是你了。要什么首饰珠宝没有啊?孤给你盖个黄金屋,生一窝孩子,还怕陛下不高兴吗?到时候别说高阳县,燕云十六州、西北十三郡朕都封给你!
“殿下?何事这么高兴呀?媚珠想听听嘛~”苏贵嫔轻轻敲打着太子的腿脚,故作懵懂地问。马车坐的她身子摇摇晃晃,娇媚的声线更显妖娆多情。
“妹妹,殿下累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宫歇着吧。”江氏拢了拢太子的披风,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引得苏贵嫔酸言酸语地哼了一声。
马车终是缓缓驶过寒夜的宫道,和太子醉醺醺的身子一同摇摆,在石砖路上驶得晃晃悠悠。李霩带着弟弟妹妹坐在后面的马车上,如车外的夜色一样温柔,断断续续地给孩子们讲故事,直到孩子们香甜地睡着。
明日要去公主府讨两本书,要是能问岭南王要上两件趁手的兵器便再好不过。
(七)
第二日,晨光熹微。天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似乎是一个无云的晴天。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公主府大门前。李霩信步下车,便向后走去扶住高阳公主。“姑母请。”“霩儿有心了。”
五丈外,一队人早在门口候着了,见公主府和东宫的马车来了,纷纷行礼。领头的上前三步,低头抬手行礼道:“小人乃是司设局管事马冬娘,今日奉掌事之命送来这些花草。小人还找了些办事得力的花匠,特意为公主松土栽种。”
哦司设局的!办事倒挺爽利,这么快就送来了。等等,她说她叫什么?马冬娘?还有嫌疑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顾不得礼节了,就在公主即将疑惑地问岭南王:为什么司设局的人会给本宫送东西之时,执羽忙上前施礼:“属下这就将人带下去。”
紧绷的身影快速后退,带着一群人前往府内镜湖。公主却朝着岭南王笑出了声:“执羽今日怎么了,从没见他如此毛躁过。”
“咱们先去议事殿吧,他办完了差事自会回禀。”岭南王为公主拢了拢衣裳,扶着她缓缓走向议事殿。
虚渊沉步跟在后面。经过御书楼一事,他还是决定将实情全部坦白,既是求一个问心无愧,也是为孩子求一份生的希望。趁着安宁王和岭南王在议事殿选书,他抄小路找到了季青,准备向王爷公主和盘托出,顺便,告别。
“王爷,虚渊先生求见。”殿外响起小厮通报地声音,惹得岭南王眉眼一抬,轻缓地合上书册,“进”。平静得仿佛知道虚渊要说什么。
“小人此行已经圆满,特来带上季青向王爷辞行。”虚渊看向不远处的公主和她身边季红,继续说道,“昨日季红向小人坦白,称想留在公主身边。季红心直口快,不拘小节,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好好的为何要走?何不多住两日?”心软的公主疑惑的望向虚渊,又望向季红,突然开了口。
“回公主,小人前来金陵就是为了找到师兄,现已有了师兄下落,本该早日回昆仑宫。奈何前些日子妖物横空出世,小人身为求道之人,必然要将此事查个水落.......”
“等等你说什么妖物?本宫为何不知道?”公主惊怒起身,头上端庄隆重的珠钗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响声。“可有伤害无辜百姓?可有禀报宫中加强守卫?纳南崧!怎么回事?!”
“公主息怒,百姓未有伤亡。因为它是冲您来的。”话音一落,全场沉寂。
“此话可有凭据?姑母人品贵重,怎会招来妖物陷害?”安宁王拍案而起,对虚渊怒目以睁。
“那晚安宁王也在,想必仍旧印象深刻。之前小人只是猜测,可昨日小人查阅《海荒八记》,当下就断定了。公主,它就是冲您来的。此妖物唤名焰魂,乃是前世之人心愿未了、积念至深而产生的游灵。它需得历经千日痛苦、窃取幼儿魂魄,最终方能复生、延寿。而想要保住孩子性命只有找到蕴魂草。且公主生产当日失血过多,孩子虚弱,因此小人建议服用茋参花,可补气益血。”
“这两味药在《古草经》早有记载,可惜如今少有发现。小人此番告别,一是协助公主府找出这两味药;二是调查焰魂从何来,又如何破之;三是查实师兄信中所言消息。小人现下全数如实相告,是为让公主王爷宽心,承蒙公主府照顾,小人定当尽心以报。从前隐瞒实属不得已,望公主王爷明鉴海涵。”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虚渊忐忑不安的心也平静下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纸是包不住火的。与其想着隐瞒他人、保护他人,不如敞开了一起面对。他深深望了一眼岭南王,似乎在对他说着这样的肺腑之言。
殿内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扶笙静静看着公主错愕的表情,又想起那日生产的苦,默默地擦了一滴泪;
安宁王呆坐在一处,久久无言。“人品贵重,怎会招来妖物陷害”这样轻飘飘的话,被虚渊说出的那些血淋淋的真相掩盖。他想起那晚焰魂发疯的模样,原来人的生命在未知的力量面前是这么的脆弱。公主身份尊贵尚且艰难求生,那百姓呢?
裴麒站在门口静静听着,他努力想起那晚被高举空中狠狠摔下的模样,自己都疼了一夜,季红一定更疼吧。
正在给公主捶腿的季红,听完这一大段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捶腿。她想起在公主府这么多日,虽然每天都为公主把脉、奔波,但是第一眼起她就很喜欢这个自由单纯的大姐姐。现在明显有人要对公主不利,她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季青,他茫然地跟在师傅后面,还在努力理解这一长串的话。我还是年纪太小了才会有那么多听不懂的,今后一定要跟师傅多学,以后就能比师姐更厉害了。
沉寂的殿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季红捶腿的声音。只有岭南王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错愕、落泪的公主,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
“锦煖别怕。”
(八)
沉默的氛围终于被执羽打破。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报。”执羽焦急地走进议事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看见了安宁王。他灵机一动,继续作揖道,“请王爷移步西厢。”
议事要避开众人,岭南王心想事情可能比想象的更严重。他温柔地为公主擦了眼泪,俯身道:“片刻就回,等我。”安宁王见状,起身走向姑母,继续默默陪伴着。
关上西厢房的门,岭南王重重吸了口气。也许是屋里还未燃上火炉,他觉得稍冷,也许是为接下来执羽的话而担心。
“王爷,属下方才与司设局的马冬娘问过话。她与属下抱怨称,刘三姑此人圆滑狡黠。从前好好的,一到公主府淋了几滴雨就病了,她不得不接替刘三姑的活。”
“这些事情你都看见记录在册的,有何不妥?”
“属下又问,公主前阵子很喜欢送上来的碧烙,怎么这次未送?她却称不认识什么碧烙,只听刘三姑说公主喜欢云浮草,就去库房中取了来。属下私下问过种花的小厮云浮草什么样,发现与碧烙十分相像。云浮草并不名贵,因此不在记录内。”
公主确实有阵子喜欢云浮草,那时在宫墙脚下看见缝隙里蓝色的小花,公主还说过很朴素雅致,很多宫人都听到过。
“看来是有人掉包了。你觉得幕后主使是何人?”岭南王垂首低眉,不厌其烦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戒,直到他听到执羽的回答,不由得捏紧了双手。
刘三姑是苏贵嫔的人。那小厮称,他刚来时就是在刘三姑手下做事,刘三姑犯了错被苏贵嫔保住一条命,发落司设局了。
也就是说,刘三姑此人不仅选了沉柘、掉包了碧烙、还设计马冬娘替她背锅。若公主难产之事骤然揭露,必将会问罪马冬娘而打草惊蛇。
眼下不宜打草惊蛇。就算我们有了证据,也不能认定就是贵嫔陷害,甚至她可能会弃卒保车,咬定刘三姑攀扯东宫。而这样的闹剧在皇室和百姓眼里,很可能就是公主府污蔑东宫、挑衅皇权。
“你盯着刘三姑和东宫。有任何消息马上禀告。”“是。属下遵命。”
午时,执羽领着马冬娘一队人马去领了赏,同时管家也带着府里几个大丫鬟和侍从再次强调,府上所有给公主吃穿用的、甚至看的、闻的东西,都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九)
午时二刻。是离别的时刻了。
虚渊等在福堂偏殿内,看着季青仔仔细细地盘点着所有的行李,再端端正正包扎好。殿外挽琴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旁人的脚步声。
“虚渊先生,公主睡下了不便前来相送,特命奴婢送些干粮盘缠,王爷感念先生救下公主,安排了陈大陈二随行保护。望先生路途珍重。”挽琴将手中的包裹郑重交给季青,季青推脱不敢收,被挽琴一把按住。“礼轻情意重,还请收下。”
“卑职陈大,卑职陈二,见过先生。”
“先生就收下吧,姑母心善见不得别离,只能送些东西聊表心意。”安宁王信步走入殿内,宽慰虚渊道。“先生前阵子建议太医院研制药方救助百姓,如今这事也在办了。”
安宁王真是个好人啊。当初我只不过无心提一句,但是他却记下了。血玉也是他笑着说相遇是缘就送了我。这一趟东行,本来只是拿着一块信物找师兄,谁想到临走了收到这么多心意。
虚渊想着想着就笑了,朝着安宁王作揖行礼。“请王爷转告公主和岭南王,虚渊谢过恩典。今后若寻得蕴魂草和茋参花,必将第一时间送到府上。请公主和郡主保重身体,虚渊一定会尽力。”
“季红这孩子,好像近日与裴麒走得近,若有冒失冲撞了王爷,还请......”
“哈哈哈好,本王懂,先生请放心。季红姑娘心有大善、自请留下照顾公主,本王和裴麒会保她的。”
“有王爷这话,小人就放心了。那......各位,后会有期。”
顶着冬日的暖阳,虚渊阔步走出了公主府。就像他当时走出昆仑宫一样,阳光给身后的宫殿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照着他一步一步前进。
与此同时,在公主的寝殿西厢里,安宁王哄着熟睡的小郡主。“洛儿~洛儿~皇爷爷给你赐字玥珑,我还是觉得洛儿好听。洛儿妹妹真可爱哟~可惜出宫不能带上你。哥哥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带回来。睡吧洛儿~”
熟睡中的小郡主咂咂嘴,仿佛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