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平国公主身着华服,由礼官缓缓引领着、笔直地踏过皇宫中心的五殿一池,来到凤凰台时,她忽然回眸。站在皇宫的最高处,金陵城的心脏尽收眼底,数十座宫殿仿佛繁星般闪耀,又似仆从般伏地跪拜在她的脚下。
从大兴殿到太极殿、从含元殿到乾坤殿、从太液池到三清殿,最后登上全宫最北的凤凰台,一个时辰的路,她仿佛走了十八年。
直到一双温柔有力的手紧紧牵着她,关于这座皇宫的记忆才如潮水一般退去。
(一)
她曾见过大兴殿的春天,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高高在上的皇舅爷,突然破天荒地把数千学子从贡院拉到殿前广场,亲自面试。
数百面旌旗飘扬在这寒意未尽、暖风微拂的晴日。廊腰上站满了锦衣华服的皇亲国戚,似乎在为自家的贵女挑选合心意的贤婿;广场边伫立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将考场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宫人拿着点心酒水候在一边,侍奉前来观场的达官显贵;文武百官在场边凝眉抚须、小声议论,猜着哪些贤生能雁塔题名;礼部侍郎兼任知贡举,随着皇帝穿梭在一排排答题的学子中间。
广场正中间的千百学生,在宽阔平坦的砖石上席地而坐、铺开墨宝,任意挥毫。如痴如醉、酣畅淋漓。
有的卧似醉翁、目光沉沉,忽而挣扎而起、文思泉涌、落字如瀑;有的端庄跪坐、凝思入定、身如青松,稍后片刻便眉宇舒展、徐徐下笔、渐入佳境、著成文章;还有的若饿虎扑伏、如饥似渴、捕得佳句;仍有的如玉山将倾、星河崩落、化成流火、晕染茫茫大地。
千百人才,尽罗于此。殿试完毕,众人姿态各异,恣意潇洒,无拘无束亦无状。
她看见皇舅爷翻着卷子,喊了一个像是喝醉了的布衣书生上阶前,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高声应答,气势如虹,惹得皇舅爷又是笑又是怒。过会儿又上来一个端庄谦和的年轻人,身姿挺拔,温和持重,所答之言皆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深得百官赞赏。
皇舅爷带着两个人,问她想让哪个做师父。她怯怯的躲在祖母、母亲的身后,想了想就指着那个喝醉的人。
“他看起来很会打架。要是能跟他学一招半式,我以后就不怕李霙了。”六皇子李霙,是一个比所有皇子公主都要调皮捣蛋的家伙,平时最喜欢欺负她。
(二)
她曾听过太极殿的震怒,如同夏日的惊雷。
父王管辖金陵北郊的五千兵马,却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时疫,不巧又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直接在大殿上发难。皇舅爷怒火中烧,当堂夺了父王的兵权。她站在殿外的墙脚偷听,数声喝斥却吓得她摔倒在地,那一刻她觉得太极殿的屋檐好远、好灰暗、好压迫,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尽管杨翼身为驸马督卫,当日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极力澄清,可惜他无权无势,还落得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被打了板子扔进天牢。当父王带着执羽和她去看杨翼时,他穿着脏衣服,勉强支起身体行礼,红肿化脓的伤口清晰可见。
浓眉低垂、狐眼噙泪,他一遍遍向父王请罪。说自己没管好手下的人、说自己连累了父王、说自己对不起父王的知遇之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叔”,衣衫褴褛、脆弱不堪。
从前的二叔到府上述职,都是穿着鲜亮的衣袍,腰间配上一把短剑,双手背在身后。如果他正好看见在议事殿呆坐的小主人,就会低头浅笑,然后藏在背后的糕点递给她。
世上怎么会有人掏出糕点的时候,都这么正直不阿、刚劲利落呢?那时候的杨翼和执羽仿佛是父王身边的双子星,而太极殿之事后,他们慢慢地就变成了需要砍断的左膀右臂。
直到他哭累了,父王和执羽才小心背起他,走出天牢。她拉着执羽的手跟在父王身后。
父王好像老了,没力气了。背着二叔走的摇摇晃晃、缓慢而又昏沉。父王怎么了?是太累吗?可是父王在家已久、吃穿不愁,怎么会累呢?是二叔太重吗?可是狱卒说二叔绝食明志、数日喊冤,已经消瘦了许多。
直到四人走出天牢,将杨翼送上马车启程回府,她才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烈日太刺眼,而天,又太暗了。
从高阳公主的驸马、圣上亲封的开国功臣岭南王,到削弱兵权、保留头衔的王爷,到交出虎符、空留头衔的禁军中督。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父亲身上,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很害怕,就连太极殿也变得很讨厌。
(三)
相比之下,含元殿的打闹,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本朝皇室宗亲的子女,都要在四岁时入国子监,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先跟着翰林学士启蒙。从《三字经》学到《弟子规》,从《诗三百》学到《诗经》,等到十岁了就要跟着太师、太傅学些孔、孟、老、庄、《战国策》、《时务策》等。
大周初立之时,宗亲太少,孩子也不多,所以就先跟着朝中大臣的孩子一起上课学习。后来皇帝不知从哪里得知一些攀龙附凤的不雅事,于是找了个理由将皇室的孩子们单独放到含元殿内上学。让宗亲命妇经常出入后宫,一是不会惹人议论,姓李的本就一家人;二是也能让皇室之间多亲近,省的外臣又起什么心思。
可是不管搬到哪里,不管学些什么,李霙总会在先生背身过去讲书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拍到她的头或者扯一下她的发髻。母亲早晨给她梳的好好的垂云发髻,总是会被拍歪、扯散。等到她不想被先生发现,只能忍痛闷哼一声时,李霙又会猛地站起来大喊“先生!就是她发出声音的。”
她还记得含元殿的外墙总是冰凉冰凉的,放眼望去,能数出殿东的大树二十棵、殿西的大树十九棵。缺了一棵是因为,有一次李霙打架、爬树,却不小心摔了,皇舅爷气得下令砍掉的。
眼下这些大树在秋日里瑟瑟发抖,正如她低落的心情。大树有什么错呢?她又有什么错呢?她们只是倒霉,碰上了李霙。
里头的孩子们继续摇头晃脑地读书、李霙继续装模做样咿咿呀呀,还不时看着窗外被他拍乱的头发偷偷笑,她却只能贴墙站在外头“旁听”。
远远不止这些。
母亲早些年带她进宫时,上好的药材总是被苏贵嫔挑走,说六皇子正在长身体,要多补补;新鲜进贡的首饰、华服也是先让苏贵嫔先挑走,说六皇子正在长身体,得穿新衣服;就连太子妃也是笑咪咪地让着,母亲只是一个公主,又能和东宫宠妃抢什么呢?
就连教书先生们新带来的纸笔、墨宝、甚至是市井话本,都是李霙抢先夺走。
忍无可忍了!终于有一天,她在放学时鼓足勇气,偷偷跟着李霙潜入东宫,想着总要找些什么法子治治他,却意外看见了许多令人害怕的事。
“今日先生都教了些什么?说啊!啊?怎么说不出来了?含元殿这么多师父,教了你这么多东西,怎么一句也背不上?”
平日里娇滴滴的苏贵嫔,眼下却猛地拿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吃吃吃!就知道吃!这首诗背不完不许吃饭!”
李霙只是佝偻着背、随意懒散地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笑笑。听见殿外喊起“太子殿下驾到”时,才勉强正经了一下,恭敬地行了个礼,“孩儿给父王请安。”
她看见太子殿下身后站着李霩,才偷偷绕过仆从,悄无声息地跟在二哥的后面。苏贵嫔这时候也收敛了脾气,开始声情并茂地哭诉自己有多不容易。
直到李霙平身、贵嫔娘娘重新娇滴滴地说话、太子殿下带上东宫所有人前往光月殿,包括突然出现在东宫并自称“迷路了”的她,这件闹剧才算结束。
原来东宫不是看上去的光鲜亮丽,原来李霙也很惨哦。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一路跟踪的行为过分了些。
(四)
关于乾坤殿的记忆,是珠光宝气的。
她依稀记得那一日是祖母的生辰,母亲那个月常常住在顺德殿,跟几个宫务府的下官们商讨寿宴的事宜。菜要做些宫宴小碟,摆出好看的造型;瓜果要时鲜的、颜色要喜庆靓丽些;歌舞就要热热闹闹,再问问宗亲孩子们有没有上台表演个节目的?长辈就喜欢看孩子吟个诗、弹个曲......
几个宫人热火朝天、来来往往准备着,一道密旨却打破了宁静。皇舅爷宫里的小太监笑眯眯的告诉母亲,要多布置些东西啦,地方搬到乾坤殿啦,高阳公主多费心啦。
等到祖母生辰那一日,她站在母亲身后为她簪发饰的时候,发现母亲的眼下很多的乌青。
寿宴在妙曼多姿的舞蹈中开场。皇舅爷高高坐在主宾位,神态放松、微眯双眼、悠闲饮茶;太子坐东下座,眼神牢牢盯着香娇玉软的舞女,不时摇头晃脑、举杯致意;李霩端坐太子身边,看着阶下的数百来宾,眼波流转,会心一笑。
她端庄拘谨地坐在皇帝西下侧,顺着二哥的视线往下看。除了宗亲之外,数家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来了。个个穿红戴绿的,绫罗绸缎衬得她们肤白圆润,如同一株株红艳的的牡丹,千娇百媚地开在乾坤殿。
珠翠与琴瑟和鸣,宝玉和烛月争辉,歌舞交替,嬉笑连绵。殿内烛火通明,波光粼粼、暖意融融,一应陈设,华彩耀目、巧夺天工。
各府佳人们在催促、嬉闹、嗔怪声中姗姗上前,含羞献艺。
说是寿宴献丑、搏华阳长公主欢心,实则一颦一笑皆有意无意对着东宫诸位皇子。皇长孙李霩都二十了,其他几个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能在寿宴上得到东宫青睐,以后家族就有了依靠。
一曲一曲演奏着、跳着、转着、笑着。众人兴致高涨地吃着、喝着、看着诸位美人在殿内抖擞才艺、香汗淋漓。宫中的乐师、舞姬倒得了空,偷偷放松身子、讲着悄悄话。
两个时辰过去,她好像看得乏味了,于是欠了欠身子、缓缓精神。冷不丁迎上李霩亦怒亦宠的笑颜,又给她吓的端坐起来。
二哥你别瞪我了你看看跳舞吧,专门给你办的一场舞会呢。
可是你们这莺莺燕燕瞎忙活的,或许李霙会喜欢吧,反正入不了二哥的眼。二哥常年在外奔波,练就一身好武艺,此刻还不如耍个剑吸引他。实在不行像我一样,去禁军学点拳脚功夫,也能在一众佳人里分外出彩。
“好险!”正这么想着,一道剑光刷的闪来。父王一把拉住她后仰躲闪,座下众人连连惊呼、议论纷纷。
“这不是裴将军的长女吗?!怎么另辟蹊径想要舞剑了?”
“这剑法虽不像花拳绣腿,可若放到军中,那只能是三脚猫功夫。”
“岭南王、裴将军、安宁王都坐着呢,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来?”
“寿宴上舞剑,是何用意?长公主看了不知什么滋味哟~”
剑光忽敛,徐然入鞘。一位花季少女昂首挺胸,姿态凛然地立在殿中央。随后上前三步,庄重行礼。
“臣女裴娇婧,见过陛下长公主。臣女虽不比其他姐妹善歌舞,却也得父将亲授剑艺,今日为长公主殿下献艺,愿殿下福寿绵长。”
“这是老裴的女儿,华阳你看看。”皇帝直了直身子,歪头向华阳公主笑道,“以前还是这么小的姑娘,总追着霩儿跑,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是呀,瞧着又机灵又果敢,是个不错的孩子。这贺礼真是有心了。”
“人长得聪慧,剑法也舞得不错,没辱没你父亲的名声。哈哈哈哈!不错!赏!”
“谢陛下,谢长公主殿下。”
裴娇婧领了赏,又换了一身珠圆玉润的世家小姐打扮,依旧身姿挺拔地走回座位,并悄悄扫了一眼二皇子。
只是在突然对上李霩淡淡的微笑时,她有些脸红,急忙端坐下。不过,也许是事先没准备来,因此坐下时有些......拥挤。
本来是双人座的小茶几,顿时升级成四人座。
“你怎么来了?父亲让你抄书你做完了?”说话的是裴麒。
他这人,借着公务没少来府里撩季红姐呢。早些年他随二哥暗访各地,情书却一封封地往府里寄,还闹了一出小小的乌龙,惹得全府上下笑了一个月。前两年终于是和季红姐成亲了,季红姐却也搬出了府,很少回来看母亲。
“姐,你踩到我脚了,道歉!”涨红了脸埋怨的是裴娇妍。
娇妍与我并不相熟,不过金陵城里早已声明远播。人如其名,性格干脆利落,娇气却不做作,挺有个性。听说李霙带着小弟裴麟去喝了几次花酒,她逮着机会就追着李霙打,偏偏又打不到。后来终于幡然醒悟,将她弟弟治得服服帖帖。
裴娇婧瞪了一眼他俩,收拾了衣摆坐坐直,却并未出声,脸上一副“我心里有数,吃你们的吧”的表情。
“哥哥姐姐们好生坐着吧,别挤来挤去让父将发现了。”那位被挤在角落里、忠厚老实的孩子自然就是裴麟了。
常年跟着在李霙身边做伴读兼侍卫,还能这么敦厚乖巧,又多次对我出手相救,真是不容易。
一家四个孩子扭扭捏捏挤在一处,性格却各不相同。他们家着实有趣啊。
若我也能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就好了,在一处玩玩闹闹多好啊,有哥哥就可以保护我,有妹妹就可以带她玩,想想就觉得快乐得不行。
珠光闪烁,困意绵绵,眼前的歌舞忽然模糊了起来。不知怎么得,她就想起了在临安城的王府里住着一位久未谋面的“哥哥”纳南琰,是父王和先夫人的孩子。她又问父王先是什么意思,父王告诉她就是故去的意思。
原来这个哥哥身世如此凄惨......她甚至想好好照顾这位哥哥,把他接到金陵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