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可是二哥不也是如此吗?早早失去了母亲,由太子妃养着。这样一来,这世间就有两个人需她要照顾了,那还是算了,不如想想明早该温习什么功课。
恍惚间,她看见珠光中慢慢映出李霩的脸,随后自己的四肢渐渐浮在了半空中,却又被一座大山紧紧压住。
珠光渐远,暖意渐疏,一阵竹木龙涎香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了。
李霩来到她身边,温柔地同她父王母亲说了些话,随后就轻轻抱起她并盖上一件狐毛厚衣,带上一队侍女去顺德殿了。
他说洛儿好像要睡了,若是姑母走不开,我便带她去顺德殿歇息,即刻就回来。
(五)
在童年的记忆里,太液池的水总是那么平静。就算乘舟荡漾在池中,也只觉得波澜不惊,她就像一个多情柔美的女人,远不像父亲封地的大海那么广阔、壮观。
父亲的封地是岭南,首府就是临安。岭南这块地妙得很。东面大海,碧浪滔天;西接内陆,丰美富饶;南对闽地,文化深厚;北靠吴地,秀丽多姿。再往北就是金陵、扬州一带,因此来回十分方便。
小时候父亲每年都会抽一段时间,带她回岭南王府住着,一来是陪着孩子四处转悠,总呆在金陵闷得慌;二来就是敲点岭南的各县官员,处理些事务;三来是视察麾下的两支军队,确保沿海百姓的安全。
不过她这么小,后面两件事是不太懂的,就知道父王会带着琰哥去书房会见宾客,办完了事就带着两个孩子逛街走动,或是在府里练武、读书。
如果碰上好天气,一家人则会去郊外消磨时间。
她跟着父亲登过高山,也见过大海。
苍松翠柏挺立在巨峰之巅,脚下怪石嶙峋,青苔点点;山腰间云海翻腾,阳光普照;山脚下云层稀薄处,还能看见百姓聚居的城市与村落。
她站在山顶上,紧张地拉着父亲的袖口,双腿微微发颤,却仍然努力镇定下来,看着这渺远的一切。
父亲说她胆子小,因此要多锻炼她的胆量。就这么一年一年练着,以至于在父亲带兵平乱前,她都能在山顶空旷处耍一套剑。
大海却是另一番景象。
有时宁静如天降神玉,温润一方百姓。在捕鱼的时节,百十艘渔船迎着骄阳、展帆入海,数十渔民拖着巨大的网,搜罗方圆百里的鲜美海味。这时候的海面的呼号与欢笑就会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有时暴怒如巨兽,嘶吼四方。天空会突然变成墨绿色,继而被惊雷撕破一道口子,倾泻下磅礴大雨,然后狂暴的海风裹挟着巨浪,不断冲击着礁石、掀起岸边的小船、冲毁近海的房屋。
她和母亲只能呆在临时搭建的营帐,煮粥、烤肉、走遍各个角落安抚无家可归的百姓。父亲和哥哥则带着手下的兵将去疏散近海的居民。
风浪过去、父亲回来的时候,他往往全身都湿透、泛白,然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环抱住拭泪赶来的母亲。
金陵城的太液池,过于温柔了。
空气里飘着春日的花草香、胭脂香、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酒香。
“碧苑西连阙,瑶池北映空。象垂河汉表,气与斗牛通。鲸跃如翻石,鳌行不断虹。苍茫观海日,朝会百川同。”这诗作吞吐山河、揽尽星月,颇有睥睨天下的磅礴大气。一定是她的师父嬴河清。
此人不愧是大周第一奇男子,平日里最喜欢“饮泉”、“赏花”、“舞剑”,“高雅”的爱好一样不落下。言行无状却才高八斗,皇帝十分喜欢他这身风骨。
只要嬴河清一醉酒,就会神志不清地跑到太液池边,非要拉着另一位先生斗诗,惹得路过的宫女侍从,纷纷驻足观看。
“宫莺报晓瑞烟开,三岛灵禽拂水回。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鹢近蓬莱。草承香辇王孙长,桃艳仙颜阿母栽。簪笔此时方侍从,却思金马笑邹枚。”
这便是皇子的师父皇甫焱。
文采斐然,气质卓群,温和持重。当初殿试有幸与嬴河清一同面圣,两人都得到皇帝青睐,进宫教皇子读书,一时间风光无限。
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因为他性格优柔,惹怒了陇西节度使。最后被设计罢官,不得已继续在宫中教书。
有什么样的师傅不一定就有什么样的弟子。尤其是一群锦衣玉食、放飞自我的皇室子女。
他们会湖心泛舟、会岸上抚琴、会柳下射箭、会在不远处的马球场比赛、会捣鼓各种奇怪的木工零件企图飞上天,并且总是挂在湖边的大树上,惹得宫娥小厮跺脚着急。
“哈!你个小丫头,站这儿想什么呢?”清醒时候的师父会一眼看到她在哪里,然后偷偷找来,吓她一跳。
“河清先生。听闻先生博览群书,见识过人,先生可曾见过山川和大海?”
“见过不少呢!大周地广物博,最不缺名山大川。西边的峨眉,东边的普陀,北边的太行,还有很多大江......算了太多了。怎么了你想问什么?”
“父王和母亲带我去过南方沿海一带。那里的景色和太液池很不一样。”那天,她记得自己吹着三月的暖风,望向太液池,鼓足勇气向自己的师傅问出这一句。
“若我穷尽一生都只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当如何?若我穷尽一生都无法看尽这样的风景,又当如何?若我命中无缘再见这样的风景,该当如何?”
(六)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永恒。
太液池的东北角,是一处幽静的居所“福昕居”,几月前住进一位客人,来往的宫仆称之为“幽王”。她看见幽王数次在太液池边静赏,一个时辰后便被侍从请回去。
天天看的都是这样的景色,不腻吗?
就像是深宫的孩子,看见的一直都是这几亩园地、水池。春日里打马球、夏日里赛龙舟、秋日里放风筝、冬日里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吟诗。
年复一年的日子,不腻吗?
她会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
第二个问题,问的是边界,也问的是尽头。
从小父王母亲便会让她看许多古籍,《古草经》、《海荒八记》、《全医注》她每年都要翻一遍。御书楼里的书,她已经看了一架子,可是为什么要看呢?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这上百架书她这辈子能看完吗?宫外茫茫书海,她又该怎么看呢?
二哥已经带着裴麒走了好几个郡县,每次回来都会为她带些当地的小玩意。可是天下之大,什么时候走得完呢?
曾经的混世魔王李霙说要喝尽天下花酒,听遍世间艳曲,想来也是不能穷尽的吧?
世间万事,何处是尽头?何时能停止?以有限之生命闯无限之人间,又该如何与渺小的自身相处?
第三个问题,问的是命运。
很小的时候她生了一场病,太医说她心肺不足,给她开了很多补气血的方子。那个月,她喝掉了小半个库房的补药。
后来她经常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人来到公主府,拿着些花花草草让季红姐挨个辨认,季红都摇摇头。她想问出些什么,季红什么都不说。
最后她使了一计,捡来两个流浪的小姑娘,让她们扮作药草贩子去套话,才得知季红要找的是茋参花和蕴魂草,画出来的图纸和她在书中看到的都一样。
随后她就知道了,为什么母亲产后的身子养了三年才养好;为什么府中库房最多的就是补气血、润心肺的草药,为什么自己身子这么虚弱、这么疲累。
若找不到这两味药材,若身体久病不愈,若就此殒命......
为何偏偏自己就是这样的命运呢?
(七)
太液池的湖水,太安静了,太温暖了,耳边吹过的风声仿佛也在倾听她的心声。
“玥珑郡主,为师很高兴。”河清先生想伸手摸摸她的头,但又觉得不合礼数,于是找了块石头坐下,随手摘下身边的一片树叶,递给她。
“草叶年年绿,花果年年红。四季年年交替,像是困在了巨大的阵法中。可是每年开的花都不一样,每年结的果也大不相同。若你眼前所见都是静止的,那你的心绪又如何流动呢?”
静中观动、动中得静,才是世间万物的姿态。
他顿了顿,轻手一绾吹散的几缕碎发,继续说道。
“至于第二个问题。为师也很苦恼啊哈哈哈哈。我也曾想饮尽世间佳酿,读遍天下诗文,可随岁月不待人啊。我都快而立之年啦,还剩几十年活头,断不可能穷尽诗酒的。因此我也就学会了宽慰自己。”
“如何宽慰?”她转过头,好奇又渴望地盯着师父。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把饮酒赏诗看成人生乐事,随性而为,乘兴而归,便足以。许多事就像小河小溪一样,看上去不过是一汪清泉,可是清泉奔涌,终将汇成大海。可是你不能一直盯着大海而忘了清泉。”
她又呆呆地低下头,似乎是没听懂。河清先生笑了。在学堂的时候,她每次听不懂就会低下头,生怕先生喊她起来回答问题。
“算了,你年纪还小,想不通也是正常。人的成长就是从问出第一句、迈出第一步开始的,郡主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还没等她应声,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惊呼。
(八)
“有人落水了!救命呀!救命呀!”五十丈开外,两三个惊慌失措的姑娘大声喊附近的人来帮忙。众人围在木栏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昏过去的幽王;还有几个热心胆大的小厮直接跳进了池里企图捞人。
等她和师父跑上前的时候,“救援”已经结束。被救上来的宫女呜啊了两声,就没了呼吸,面色惨白、口吐秽物。这小宫女甚至没等到太医来把脉,就把小命永远搭在了太液池。
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惨剧,整个人都不太好。眼睛呆滞得不知道望向哪里、脑瓜瞬间空白、身上不由自主地起疙瘩、手不住的抖。别人只当她是看呆了,只有自己知道是吓得不轻。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宫女还是二哥的手下。
二哥成年后虽然在宫外建了自己的府邸,但是因为事务繁多,经常要进宫面圣,因此每月里会有十天半个月住在东宫。
这个宫女就是毫不起眼的一个扫地的,碰到主子会拘谨的叩拜,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得那种,只是因为有一次捡到了她的东西,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一位谨小慎微、努力办差事得小宫女,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离开了。
世间万事,真的无常。她后退几步,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惊慌失措的人们散了差不多了,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太子身边的传话太监伍正,率领一小队仆从朝幽王走来。
似乎是寒暄了几句,幽王就战战兢兢地跟着走了。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渐渐的就沉闷起来。她随着人群走远,根本忘了师父还没回答第三个问题这回事。
罢了,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珍惜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