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有一大块空地,位于入口到主殿之间。
(一)
青草覆地,随风而动,不时有几只蝴蝶蜜蜂在上空盘旋、闲逛;知了在外头的树上大叫,显得周围更加静谧。整块草地被修整成八卦图的样子,阴阳两点上各有一缸池水,养了些荷花、睡莲和小鱼,很是惬意自然。
一条小路曲折蜿蜒,完美贴合八卦图的曲线,最终通向大殿正门。
大殿主体呈现质朴的灰蓝色,象征清新寡欲、纯真自然的人性与态度;上盖重檐庑殿顶,屋脊砖石上刻着远古传说中的数百神兽,取“瑞兽呈祥,四海升平”之意;台基共布阶梯八十一级,远远望去,犹如平地起高楼,尽显皇室尊贵。
在这片偌大的宫廷建筑中,有流光溢彩的光月殿,有庄严肃穆的大兴殿,有威严凝重的太极殿,而这质朴厚重的三清殿,格外有特色。
就是在这座燃着香炉、煎着草药、飘着符文的殿里,她见到了远道而来的虚渊。
(二)
站在父王母亲的身后,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位“大师”。一位约莫年过半百,慈眉善目,举止悠然从容,姿态舒缓怡然,看着像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大周每年都会举行一些祈求风调雨顺的仪式,仔细一想他好像都在。哦!三清殿主事圆润大师!小时候母亲还将他请到公主府祈福过一次,他还说我身体好多了,看来真是好人。
这么多年肚子上的肉都没瘦下来,大师和印象里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站在不远处,翻着一本书,一边向旁边的男子说着什么。那这个男人就是虚渊无疑了吧?
她想起来赶往三清殿的这一路上,父亲与母亲说了许多过去的故事。在她出生时遇到了怎样的险境、虚渊大师这几年如何奔波各地寻找药材、嫁出去的季红就是他的徒弟等等。
她只是大概明白,这些年公主府里来来往往的好几拨人,都是为她找蕴魂草、茋参花去了。原来府外还有人为她奔波。
虚渊大师眉眼深邃、皮肤有些黝黑,确实像常年历经风吹日晒的人。他为我这么辛苦,我却不知道该回报他什么好,我只知道季红姐喜欢首饰珠宝,要不也送大师一些珍宝?她心里敲锣打鼓、局促不安地念着。
圆润、虚渊上前向父王母亲行礼。嘘寒问暖一番后,圆润大师就引着大家前往东殿。看来是有要事相商了?
她也拉着母亲的手,乖巧地跟进去。
(三)
“王爷,公主,许久不见了。”虚渊微笑致意,规矩行礼。“此次进宫我借了探亲之名,圆润大师与我师傅乃是故交。”
“只是昆仑宫诸事繁杂,我需尽快赶回,不能在金陵久住。长话短说,我想交予公主三件东西。”虚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布满了模糊的血痕。
仔细看,还能发现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十年前我离开金陵,云游四海,找到一些世外高人为小郡主求得护身符,再加上昆仑宫弟子们日日为焰魂超度,因此符咒保了郡主十年。焰魂虽可能取得郡主一魂半魄,但暂时无法伤她。只是,这个法子现已失效。”
公主拿着虚渊递来的符咒,确实血色尽失,好像已失了效用。
“此事很是蹊跷。符咒失效,若不是施符之人亏损,便是受符之物失控。现在看来,许是焰魂的功力在逐年增强。”圆润大师也应声附和。
若是猜得没错,十年了,焰魂之力怕是比起当初还要精进,只怕三清殿与昆仑宫联手,都没有把握降伏它。
焰魂本就游荡在天地间,无形无状。无影无踪,以天地之气为守,以山川之气为攻。若要探摸它的力量,只能等它出手,而只要它出手,那便可能是强取郡主性命之时。
“可有办法保住孩子的性命?”寂静如雪夜的三清殿内,轻微的叹气都能听见。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她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孩子就这样胎生不足?就这样被不知名的鬼东西取了魂魄?若只是取了魂魄、致使玥珑天生胆小虚弱也便算了,十年过去了却要孩子的命?
公主拉着玥珑的手泛白出汗,紧张之至。她焦急无助地望着虚渊,又望向圆润。两人皆是沉默,各有心事。
沉默了许久的岭南王,思索了良久,开口了。
不为求财求权求功名,而为求死。
“本王听说,有种符可将气运扭转?两位大师可有耳闻?”
“王爷不可!焰魂当年就是看重郡主新生,身体脆弱又智力未开,才会取之魂魄。如今它功力大涨、冲破符咒,也只是为了以后取郡主之命。您若是把郡主的气运引入自己身上,既救不下郡主,也伤了自己啊王爷!”
“虚渊所言有理。王爷,公主,此事需得从长相计。下次焰魂卷土重来之时,便是诛杀它的好时机。眼下郡主只需养好身体,还请王爷多找些高手保护好郡主。”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叹气声、踱步声,就连呼吸声,都是那么低沉暗哑。
她呆呆地牵着母亲的手,想说什么,却在这样的场合下有些害怕。自己很小就莫名的怕一些东西。
怕火,只能站远些看着别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怕水,所以很少去海滩边玩耍,连泛舟都要有人陪,看见落水的人都吓得呆站很久......
更要命的是,夏夜里她常常会梦见大片的黄土和杂草、梦见很多虫子咬她、梦见自己拼命喘气却逐渐窒息......幸好惊醒的时候母亲在一旁为她按摩、父亲在喂她吃药,缓解了她的害怕。
原来竟是被夺了魂魄的缘故吗?
害怕归害怕,但是身体养的很好。这几年来,她每日都在喝药,都在禁军练功,明显能感觉出身体好多了,再也不像是小时候那么脆弱。
她好想要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身体已经养好了、请父王母亲不要担心了。可是这样的话放在这样的场合,似乎是不太合适。
(四)
知了在殿外大声地撕扯着喉咙喊叫,屋里明明不热,却透不过气来。直到推门而入的小厮打破了宁静。
“师父,丹药好了。”
虚渊在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笑了一下,拿上东西递给公主。“有个好消息,公主。我在西北云山城找到了茋参花。枝叶磨成香、花瓣做成饼、花蕊制成丹药。请郡主先服下药。”
“一花三用也亏得虚渊想出来。香料和花饼还在做,稍后才送上来。小郡主先尝尝这颗药味道怎么样?贫道加了些三清殿的珍宝,连东宫也没舍得给呢!快尝尝。”圆润也笑眯眯得附和。
她接过母亲手中的木碗,只见里头躺着一颗小小的、棕色的药丸,隐约还有些香气。一口气吞进嘴里。很清新,很香甜,又夹杂着一点苦。还不赖。
她点点头,又将木碗还给虚渊。
“还有吗?”若吃了就能把身子养的更好,那何不多来一点呢?
“呵呵,没有啦,我费尽心力才保住了一朵,只能做一颗。”虚渊无奈的笑了笑,“服过药后三个时辰,请太医给小郡主把个脉,若脉象强健有力,应是无大碍了。稍后要多喝些水,早些休息。”
“其实,”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出了一段令人震惊的话。现在是时候说了吧,她都憋了很久了。
“不吃这个药我也很健康的。母亲,您说洛儿身体差,因此季红姐熬的药我每天都喝;父王,您说洛儿身子虚、没力气,洛儿也每日都跟您去禁军练武。况且洛儿早知道了茋参花和蕴魂草的事情。所以我才这么勤学苦练,就算没有这味药,我也会好好活着。”
“你......你是如何......”四人皆惊,无人告诉她来龙去脉,她如何知道?
“书看的多了,就猜到了呗。幸好茋参花有了,看来我的身体能恢复地更快。就算没有蕴魂草,等那妖物现世,我也能过上两招。”她装作很自信地扬起下巴,像是一只求表扬的小狗。
一看她露出小女孩的骄傲表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像是对她的鼓励。
谢天谢地,话也说了,能也逞了,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岭南王笑着摸摸她的头,母亲则亲昵地搂紧了她。抱得这么紧,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热,甚至知了的叫声也很有节奏。
父亲的大手很温暖,母亲身上更好闻,如果她也带上茋参花做的香囊,是不是也能这么好闻呢?那我得让季红姐再给我做几个香囊,天天换着挂身上,又香又养身。
就这么美美的想了一阵,又听着大人们讲了一会儿话,她的心心念念的香囊就做好了,还端来了好吃的花饼。
“既然吃的都送来了,不然就请诸位留在三清殿用个膳吧。正好库房做了些好东西,公主可以拿些送到顺德殿。”圆润大师又补充道。他今日休沐,用完膳后正好可以带他们看看三清殿。
来都来了,要不就,四处走走?
一行人就说说笑笑,徐徐移步后院了。
(五)
饭桌上,大人们聊起虚渊这几年的生活,而她就在安心地干饭。
三清殿不比其他道观、寺庙那样饮食清淡,反倒食材挺多,烹饪又简单易做、营养均衡。宫里的膳食都是些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显得腻了,还是三清殿好,跟在府里一样合她胃口。
加上刚服下丹药,她觉得全身血气上涌,胃口大开,忍不住便多吃了些。众人看着她专心吃饭的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
“之前我大病初愈的时候,也是觉得胃口好的不得了,吃什么都香,看来小郡主也是身子大好了。”虚渊停了停筷子,像是吃饱了。随后又从包裹中拿出一封家书,看着比普通的信厚些。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王爷给的信物。我们在云山城的时候遇上了一些麻烦,逃进了一家酒馆便昏死过去。没想到醒来的时候住在上房里,掌柜的便是看见了这个信物才救下了我。”
“本王的胞弟?”父亲又惊又喜地拿来家书拆开。
她看见信封上赫然写着“长兄亲启”,拆开后还有一封红红的帖子,看样子是家中有喜。
“是小侄琨儿结了一门亲,想让本王喝杯喜酒。还送来些回礼。哈哈哈,几年前他们一家人来金陵找厨子,是说要在酒馆里做新菜式,结果就在金陵丢了行李,后来本王派手下找到了。”
“父王,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啊?”她记得这位叫纳南琨的堂哥,身体强健、皮肤略黑、手上有些茧子和伤疤,他自己说是做饭伤到的。
这个堂哥与在临安的琰哥差不多大,但是活泼好动,性格直爽。瞧着人十分不错。在金陵的时候,总喜欢带自己去逛街,当时她在禁军练功夫,跟堂哥说她生辰礼物想要一把短刃防身,堂哥就给她买了。
不知道这次堂哥成亲,送些什么回礼?
“一方砚台、两柄短剑、两枚剑穗。还有些上好的布料。”父王看着礼单,手指在砚台的图样上反复摩挲,目光有些凝重。
似乎是意识到表情有些严肃了,便微微笑了一下,朝着女儿看去。
“洛儿,都是你喜欢的哟,砚台是提醒你好好读书认字,短剑是给你护身,布料能做好几身新衣服。洛儿喜欢吗?”
“当然喜欢,可是礼物呢?”
难道虚渊先生没带回来吗?私吞了?卖钱了?不能吧?她看着空荡荡的家书,心想:礼物写倒是写了很多,摸是一把都没有摸着。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郡主殿下别着急,礼物在路上了。我从云山城出来的时候,岑兄就算好了日子交给镖局,估摸着快到了。”
虚渊先生口中的岑兄,就是纳南岑。岭南王的胞弟、酒馆的掌柜。
(六)
符咒、丹药、家书,虚渊的三件东西都给到了。本想早些回宫外的客栈,可是父王好像对云山城的事情很感兴趣,便将虚渊留下,在后院一路赏景一路问。
母亲带着她,跟在两人身后散步。身边野蜂飞舞、芳草漫漫,好像都在跟她打招呼。一想到会收到这么多的礼,那天她的心情很好。
只是父王与虚渊的谈话好像有点,刺激?
她忍不住多听了几句。
十年前虚渊离开公主府后,他一路朝着胶东、北燕等地走去,心想着若是能走遍半个大周,或许就能找到茋参花和蕴魂草。
“在北地逗留了一年多,均无所获,一想起手上还有公主给的信物,我便启程去云山城,想寻些好药拿回昆仑宫。只是还没有走到云山族的辖地,便听说蛮夷进犯,于是只能折行南下、过秦岭、回昆仑宫。”
云山族?虚渊先生还挺能跑,差点就用双足丈量大周的江山了。
云山族原本就在大周西北聚居,数代朝廷为了方便管辖,建了一座城。后来他们与中原、西域、北地的商贸、通婚越来越频繁,族人也越来越多,朝廷索性划块地封了个云山郡,由穆图家族世袭云山王,管辖着四座城池、十几座小镇。
云山郡和其他十二郡连成一大片,被称为“西北十三郡”,是大周与西域重要的“交流通道”。金钱、权色、谍报在这里混杂,战火时不时燃起。新帝登基后,大周派了两拨驻军凰鸣、凤啸守在西北,这才勉强护住了一方平安。
“我回昆仑宫后,让师兄做了些符,又帮着师兄处理些事务,还是过着往年的日子。只是我在益州追查烙娘的时候,出现了些问题。”
“烙娘?本王好像之前从未听你说过这个人。你查到了什么?”父王放慢了脚步,定神听着。
“师兄写给我的信中提到过这个人。她叫萧烙娘,是从云山城押送过来的,罪名为祸乱宫闱、败坏朝纲。按照本朝律令原本应当流放或处决,可是流放益州着实奇怪,官簿上又记录她在刑前染上时疫而死,这怎么看都过于巧合。最令人费解的是,师兄称她当被押送至萧家庄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