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大师摇了摇头,他医术精湛,武松怒火攻心,这口鲜血喷出,免除了内伤体患,无需医治,自能醒转。他轻诵了一声佛号,转身返回,安排僧众准备林冲的后事。
天色将黑,武松悠悠醒来,落叶几乎将他的身体完全掩埋,他晃了晃头,透过落叶的缝隙看见了林冲的尸体,那把刀依然插在那里,触目惊心,急忙起身,几步走到近前,一把握住刀柄,轻轻的将刀抽了出来,奋力的朝着山谷一掷,哪料到竟然未能脱手掷出,反将将他五指牢牢地粘在刀柄之上,手掌无法张开。
武松大惊,连忙又抖了几下,依然是无法将刀摆脱。与此同时,一股极其阴寒的凉气从刀柄传来,急速沿着他的手臂漫延向全身,霎时间,如同身处冰天雪地之中,手脚逐渐僵硬,变得麻木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十分的费力。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发丝眉目之间就结满了冰霜。
武松身体不能动,心里反而是无比的清明,大约一刻钟之后,他就被完全冻僵,失去了身体的各处知觉。初时的那种彻骨寒意也感觉不到了。脑海之中出现一片天空,仿佛置身于寰宇空间,立足之处竟是云端,举目望去,苍穹茫茫,无边无际,只有光的颜色流淌在身边,或明或暗,不见任何生命的痕迹,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不由自主的,一丝莫名的敬畏从他的心底深处滋生,无边的寂静排山倒海般的汹涌而来,将他淹没、冲刷、带走他的思绪。
时光静止,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粒存有意识的微尘,静溢地躺在纯洁舒适的云端。
他迷失了,沉沦忘我,感受着豪无生机的寰宇,静寂,清澈,明亮,多么美妙。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察觉到两股极其细微的灼热气流慢慢摩擦着脚底,神念便脱离了那片寰宇空间,归入脑海。
那两股气流如同在地底生起一样,暖洋洋的,围着脚心不停的打转,渐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热。猛然间,脚心一阵巨疼,两股气流钻透了脚心,涌入了身体。
气流如同两颗火热的豆粒在脚心不停地滚动,愈合着进入时留下的痕迹。疼痛逐渐消失,两颗豆粒爬到了脚面,然后顺着小腿一路盘旋而上,所过之处开始有了知觉。豆粒越滚越大,待到两股气流漫过双腿,便在气海穴周围不停的盘旋碰撞。
立刻,小腹处又是传来阵阵剧痛,他惊异万分,也不知是何种东西钻入了体内肆虐。此时双腿虽然可以行动,但还是强忍着不去迈步,生怕惊扰了体内的两股气流,仍是站在原处。半柱香的时间之后,疼痛消失,两股气流己分别沿着任督二脉继续向上,气流经过的一个个穴位,就如同是甘泉灌溉了干旱己久的田地,无比的通泰舒爽。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两股气流运行完了任督两条经脉,在头脑之处慢慢地合而为一。
这一刻,他又有了身处云端的恍惚,脑海中一黑一白两层云海铺展在无尽的长空之中,不停上下翻滚,时而黑白分明;时而又缠绕在一起,黑白难辨。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神念在波浪般起伏的云海中飘泊荡漾,如同海面上的一叶孤舟,无依无靠,随波逐流。忽然间,前方云海翻腾之中,一抹似有若无的淡淡紫芒透散出来,有如一把劈天的利刃,劈开黑白交织的混沌云海,云海受到惊吓,四散着到处乱飞。
紫芒越来越亮,渐渐地形成的一个紫色的光团。它旋转着,越转越快,却是越来越小,形成一个头颅般大小的光球,周围的云海开始慢慢消失,整个天空己经被染成了紫色,忽然那团紫光向着武松急速砸来,武松猝不及防,光球便没入了他的脑海,惊的他一声大叫。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脑海中倾泻直下,涌入到了口中,他赶忙把嘴紧紧闭住,那股热气在他口中旋转翻滚,搅的他的舌头和牙齿几欲碎裂,可是他依然不敢开口吐出。
他不肯把这口热气吐出,此时的右臂还被冻僵麻木着,气流游过之处冰冻麻木的感觉皆己消失,可是却没游走过他仅剩的右臂,怎能让它就此离开。他屏住呼吸,舌尖抵住牙床,努力的紧闭双唇,过了片刻,那股气流感觉到了此路不通,顺着喉咙又滑入到了胸腹之中,四处游走。它终于发现了右臂的异常,顺着肩头开始向下游走,只是过了盏茶的时间,气流游过了整条手臂,滑向指尖。
武松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忽然手臂一沉,一团紫色光芒从手掌中冲出,涌进手中的刀身之内,他五指一松,手中握着的那把刀便即落地,紫色光芒随之落向地面,隐到地下去了。
武松恍若做梦,呆呆地看着手掌,没发现异样。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体内也无任何异常,可是刚才的感觉那么真切,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转身看到林冲的尸体,心中不禁起疑。
“是幻觉吗?还是梦…?”他望着刚才躺过的落叶,自言自语。
冥思了好久,始终不能确定究竟是梦是幻还是真,愈发的烦恼,暗忖:“难道是因为悲伤哥哥的离去,神智混乱了不成?”
念及此处,双眼望向地面,脚下只有一层落叶,没有其它东西,他用脚拔开落叶,还是没有,连一条缝隙也没有,找不到刀,武松越发以为是自己神智混乱了。俯身将林冲的尸身单臂抱起,放在鲁智深坟边,净尘大师早已吩咐寺中僧人置备好了棺木,拿来了铁锹。众人合力破土开挖,将林冲葬了。
武松在坟前守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他拿出三百两银子,对净尘大师道:“多谢大师操劳哥哥后事,这些银两算作酬劳,请大师务必收下。”
净尘大师道:“哪里敢当,武施主见外了,你们兄弟在此住了半年有余,众人也得了你们不少的好处,帮忙也是理所应当,岂能拿你银两,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武松与林冲向来大方,宋江留给二人的银两不少,寺中僧众大多都是贫苦出身,依赖着寺中香火度日,但六和寺的香火不旺,时不时的还要外出化缘充饥。他二人经常拿出钱来资助寺众,众僧自是感激。
武松道:“既然如此,劳烦大师将这些银两全部换成纸钱,我拿去给哥哥烧了。”
净尘大师啧舌道:“这么多的银子,买三十牛车的纸钱也使不完,烧那么多干吗?”
武松道:“反正我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干脆烧了省心。”
净尘无语,连忙安排僧众去买纸钱。
半晌,僧众赶着一辆牛车回来,他们走遍了所有的殡葬店,买下了全部的纸钱香烛,也只是勉强装满了一辆牛车,用了不到十两银子。
净尘大师拿着余下的二百九十多两的银子,心下为难,这显然是武松变着法子送给寺众的钱,再给他送回去,难免会惹他不痛快,说不得还会再生说辞,既然是他诚心要给,也就收下便是。
武松来在两座坟前,点起了火堆,望着一张张燃烧的纸钱,他苦笑道:“两位哥哥只管快活,留俺武松一人在人间受苦,倒也舍得。”
火势雄雄,当他将手边的最后一摞纸钱投入火堆,心中也已打定了主意,起身笑道:“二位哥哥花钱可莫要大手大脚,这次送去的钱虽然多,但是下一次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钱早些花光了可别怪我。”
武松心中有了计较,既然高俅追杀到了这里,他也不想再躲,索性拼了一死,来个痛快。高俅啊高俅,我林冲哥哥躲你,避你,不去找你报仇,你就该暗自庆幸才好。既然你不肯放过他。也罢,我便去杀了你,为兄弟报仇。纵然干难万险,不过一死而己,有何惧哉。
主意打定,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行不及远,只见净尘大师迎面走来,武松上前说道:“净尘大师,武松身有要事,要暂时离开此地,待净土大师归来,劳烦向大师转告,武松告辞了。”
净尘呵呵一笑,道:“施主要去哪里,能否相告?”
武松道:“大师莫问,恕我不便详言。”说罢转身欲走。
净尘连忙跟上几步道:“施主不说,老衲也能猜出,你莫不是要去京城刺杀高太尉?”
武松道:“出家人莫要太聪明,此事与你并无半分关系,莫要多事,以免惹上祸端。”
说罢,脚下疾走了几步,走出老远,净尘叫道:“施主留步,我有话说。”
武松停住脚步,回身道:“大师莫要拦我,我意己决。”
净尘大师道:“我不拦你,主持师兄己于昨晚回到寺中,施主还是亲自向他辞行才好。”
武松心道:“原来大师云游回来了,理当前去面见辞行。”急步返回寺内,大步走向净土大师禅房,净尘跟在后面说道:“师兄不在禅房,在宝塔中参禅。”
净土大师口中说的宝塔,乃是寺中的“六和塔”,通高二十多丈,共分十三层。净土大师平日素喜在顶层参禅打坐。
武松来到塔前,正欲登塔,怱见塔门外站着一个小道士,约莫十五,六岁模样,长的眉清目秀,臂腕上搭着一条红布口袋。武松没见过这个道士,也不愿理会,径直向塔中走去。
拾级而上,来到塔顶,果然看见净土大师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参禅,武松上前施礼道:“大师远行归来,武松拜见来迟,大师勿怪。”
净土大师睁开双目,缓缓起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哪里来的怪罪。贫僧正欲去寻你,你来的倒是巧了。”
武松不想多言,只一心想着尽快辞别了净土主持,早些下山赶赴京城,当下也不接话茬,只说道:“武松感蒙大师及寺中一众师父照料,如今伤势己好,还有些凡尘俗事未了,特来向大师感恩辞行,多谢,多谢。”
净土呵呵笑道:“不用这么着急下山,你且待上一日,待到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京城如何?”
武松奇道:“大师怎知我要去京城?”净土大师道:“你武二郎的心性,我岂不知。”
净土大师已经从僧众的口中知道了林冲的死讯,他与武松相处数月,连净尘大师都能看出的心事,他又岂能看不出来。
武松苦笑道:“不瞒大师,武松此去京城是刺杀高俅报仇,老和尚还是离我远些才好,以免受到牵连。”
净土大师笑呵呵的道:“你孤身一人前去刺杀高俅,无异于去送死。恰好,我正欲往京城一趟,顺便帮你把高俅杀了,你看可好?”
武松道:“老和尚这般的口出逛语,也不怕佛祖怪罪。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犯下当诛的罪名也只是一人赴死罢了,可不敢连带着你们这群老和尚小和尚与我陪葬。”
净土挠了挠光头,呵呵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我又不忍心看着你这样去送死,这样吧,我教你一套刀法,你若是学会了,单手刀的威力定会大增,刺杀高俅虽然挺不了大用,保命也许能起些作用。”
武松道:“武二早就听闻大师武艺高强,原来还有如此神通的刀法,只是我所习之刀法也并非寻常刀法可比,还是不劳大师辛苦了。”
武松本是极其自负自傲之人,他左臂未断之前,各种兵器样样精通,尢其他那两把镔铁雪花刀,更是纯熟无比,他身经百战,与操刀之人交手,从未输过一次。如今只剩下这一条胳膊,单刀威力己不及之前五成,但是能够在刀法造诣上胜他之人,武松自认,世间寥寥无几。
净土大师笑道:“你那些微未刀法也能叫做刀法?不过是顽童杂耍罢了。”
武松心中略有不悦,他与这和尚非常的熟略,知他素来一幅玩世不恭的秉性,说道:“既然大师有心赐教与我,我这顽童杂耍就和大师耍上一耍,见识一下大师的高招也好。”
净土道:“你那些顽童杂耍还要顽童陪你耍耍才行,我可不陪你戏耍。恰巧今天来了一位半大顽童,不如让他陪你耍耍。”
不等武松应允,他向着塔外叫道:“讨儿进来。”
不多时,门口遇到的那个少年道士走上塔来,武松仔细看那少年,身材瘦弱欣长,面白肤净光鲜,如果不是一身道袍,俨然就是个官宦家的公子衙内。
净土大师对小道士道:“讨儿,这位武二官人喜欢刀枪杂耍,非要哭着闹着拜我为师,我可没心思教他,你去教他几招,小心点,万万不可伤了他。”
武松摇头苦笑,当着小道士的面,他也不好反驳,看来净土大师经过多次的云游,己经把“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神功”炼的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
那少年“讨儿”对净土大师躬身说了一声:“是”。转身对着武松道:“我这里有一套“六合刀法”可以传给你练习,你可愿学?”他一脸诚恳,显得十分可爱。
武松气闷,冷哼一声道:“乳臭未干,老和尚大言不惭的本事你倒是学了不少,你的刀法很历害吗?”
讨儿点头道:“那是当然,不然我也不会教你。”
他说话稚声稚气,让武松好气又好笑。
“你若是能胜得了我手中刀,我便拜你为师,学你刀法,你看如何?”面对一个少年,武松心情平静,觉得有些好玩。
净土大师一旁笑道:“好一个厚脸皮的武二郎,人家打败了你,却还要人家辛苦的做你师父、教你本事,好事都让你占了,你里外半点都不吃亏。”
武松道:“照你这样说,我还不能胜他了,那我岂不就是吃亏。”
净土大师道:“你莫要以为自己能够胜得了讨儿,你一定是非败不可,便宜你是占定了。不过,我这里有个主意:你若是败了,讨儿可以教你刀法、做你的师父,但是你得答应帮我做件事情,怎么样?”
武松哪有心思比武,不过一句推托之言,没想到被这和尚抓住不放,做起了文章,可是话既出口,已是骑虎难下。
武松道:“你有事情要我去做,尽管说来便是,武松力所能及,定当全力以赴,何必拿来当做彩头。”
净土大师道:“那怎么行,赢来的彩头如同拿钱买来的物件一般,用起来心安理得,还不欠你人情,免得你再纠缠着拜师学艺,我哪还好意思推辞。”
武松不耐烦听他胡扯,比试既然避免不了,那就速战速决,尽快抽身离去。他连声说道:“好好好,你这个彩头我应了,我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净土闻言轻蔑一笑,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道:“你若是胜了,老衲余生任由你来差遣。”
武松道:“我可不敢差遣大头和尚,你以后就安心的待在寺中,别再到处乱跑了。”
净土笑笑不语,讨儿开口道:“我教你刀法,并不收你为徒,这套刀法变化繁杂,精妙之处甚多,也不知你能否领会,又能领会多少。”
武松心中更加气恼,小道士年少轻狂,少不更事,好像胜定了一般,简直是目中无人。不由的面露愠色,沉声道:“如此,武松有请赐教。”退开两步,横刀立于胸前。
讨儿将臂弯处红布口袋置于地下,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刀来,刀长不过尺许,刀鞘精美华贵,讨儿道:“此刀不便出鞘,就这样带着鞘指点你吧,以免不慎伤人。”
武松不知这道童是真的天性纯朴无垢,还是心机深沉,老辣颇重。心想也好,待会打起来,万一他学艺不精,不留神被自己手里的刀伤到,终究不好。于是说道:“那好,我手里的刀没有鞘,你且等我片刻,寻来麻布包裹刀锋。”
讨儿道:“不必如此,你尽管以刀攻我,我不会为你所伤。”
武松略一思忖,心想:“他这副样子,我以刀作势,待他不备,一脚足以打发,何须动刀。”于是道:“也罢,我拿捏着分寸也就是了,你若是心力不继,便出声言语,我好及时收手。”
讨儿道:“我站在这里不动,你若能将我逼退一步,就算我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