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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棋的袖口染上第十三种蓝时，紫藤花开始在校史馆的廊架上吐穗。王君若数过那些颜料渍，从初春的群青到暮春的钴蓝，像在破译某种关于告别的摩斯密码。
此刻她正蹲在美术教室的储物柜前，怀里抱着的丙烯颜料管还带着少年掌心的余温。最上层抽屉里散落着撕开的特快专递信封，印着中央美院附中的烫金校徽，边缘被松节油浸出半透明的涟漪。
“能递我钛白吗？“画架后的声音有些沙哑。王君若转头时，看见李子棋用虎口卡着调色板，左手小指外侧蹭着片未干的普鲁士蓝——那是他画星空时总会失控的症结。上周三的数学课上，她曾用橡皮小心擦去他草稿纸边缘相似的蓝痕，却擦不淡练习册扉页越来越密集的日期标注。
颜料管在传递时发出轻微的挤压声。李子棋挽起的袖口下，新鲜的天青石颜料正顺着腕线渗入旧渍，层层叠叠的蓝在他冷白皮肤上绽成矢车菊花田。王君若突然想起上周值日，他帮她擦高处的玻璃，袖口扫过她发顶时落下细碎的颜料结晶，在夕阳里像坠落的星屑。
暮色漫进来时，李子棋开始清洗画刀。王君若盯着水流如何将他指缝间的蓝染成溪涧，突然发现窗台上的颜料管排列成奇怪的序列：永固紫、那不勒斯黄、象牙黑...都是美院附中历年色彩考试的命题色。
“听说美院的玉兰能开三层楼高。“她假装整理素描纸，指尖抚过那些被反复对折的快递单据。最近一张的签收日期是今天，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成展翅的雨燕。
李子棋甩笔的动作顿了顿，水珠在夕阳里划出金色弧线：“他们的写生亭正对未名湖，雨季时...“他突然收声，改刀在画布上刮出突兀的留白。王君若看见那处原本画着学校的钟楼，此刻却被生生剜去，露出底下苍白的亚麻布。
夜风卷着紫藤花香潜入教室，掀开画架上的防水布。层层叠叠的练习稿雪花般飘落，王君若俯身去捡时呼吸骤然停滞——二十张画稿全是不同角度的校园钟楼，右下角标注的时间从凌晨五点到午夜，最新那张的日期停在下周五，正是美院附中特招考试的日子。
李子棋从她颤抖的指尖抽走画纸时，腕间的蓝颜料蹭上她袖口。“我在练习不同光线。“他声音低得像在解释又像在忏悔，“他们总说要把故土刻进骨血里，才能画出...“后半句被突然响起的预备铃切碎，王君若数着他逃离般远去的脚步，听见颜料管被碰倒的声响如密集心跳。
次日清晨，王君若在储物柜深处发现半管挤瘪的群青颜料。锡管身上用铅笔写着极小的“LXQ→WJR“，字迹被反复摩擦得模糊，像被雨水泡过的蝴蝶标本。她想起去年秋天李子棋把这管颜料塞给她补校服上的墨渍，当时他的袖口还只有一抹稚嫩的湖蓝。
午休时下起太阳雨。王君若攥着颜料管跑过紫藤长廊，撞见李子棋正在廊柱间拍摄视频作业。镜头里的少年对着虚空讲解莫奈的《睡莲》，袖口翻卷处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色卡标记。当他转身取景时，王君若看见他后颈发际线处沾着星点钴蓝，像谁用画笔点下的省略号。
雨丝突然转急。李子棋用外套罩住摄像机，拉着她躲进器材室。狭小空间里堆满蒙尘的石膏像，断臂维纳斯的眼睫上栖着十七岁的呼吸。王君若后背贴着冰凉的大卫像基座，听见颜料管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的袖口...“她伸手去指他腕间新染的靛蓝，却被他突然举起的相机打断。取景框里盛满她惊慌的眼睛，背景是狄俄尼索斯石膏像手中将倾未倾的酒杯。李子棋按下快门的瞬间，颜料管终于爆裂，群青色的泪溅满两人相触的指尖。
放课后的美术教室漂浮着松节油的雾气。王君若用棉签蘸着酒精替他擦拭相机镜头，忽然看见监视器里自己的侧脸——发丝间粘着凝固的群青，像被揉碎的夜空碎屑。李子棋的袖口垂在屏幕边缘，第十三种蓝正在暮色里发酵成鸢尾花的颜色。
“下周五...“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望向窗外开始凋谢的紫藤。风铃在屋檐下摇晃，王君若听见某种东西在颜料管里静静坍塌的声音。李子棋拆开新到的油画棒包装纸，露出底下压着的特招考试准考证，日期栏的油墨蓝得刺眼。
当最后一片紫藤花瓣坠地时，王君若终于明白，那些层层叠叠的蓝不是颜料，而是少年在心上人眼里提前流淌的、蔚蓝色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