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俊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着,来到老街,没有向西拐往苏蓉芳的家。孩子在那里,已经睡了,苏蓉芳过去,肯定也会陪孩子睡,自己晚回去也没什么。这一天下来,忙忙活活,手上的事情太多了,此刻才感觉到了松弛感。
已是秋天,怎么入秋没有多长时间就觉得天凉了呢,曾俊的身上感觉到了凉意,但也好像清醒了些。
曾俊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下,看看河边的那个凉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夜晚的清辉映照下显得有点凄清。
曾俊拾阶而上,登上廊桥,站在桥的最高处,感觉风更大了,风吹着河水的味道,还是那么熟悉。
秋夜,凉风习习,西越河水泛起层层涟漪,仿佛无数碎银在月光下跳跃。河边柳树依依,枝条随风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低语着秋天的秘密。高高的廊桥横跨河上,它的石栏杆在夜色中显得苍老而沉静,仿佛见证了无数岁月的变迁。廊桥上的行人稀少,偶尔有几声脚步声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那是河堤上里盛开的夜来香花散发出来的,它们在夜色中默默绽放,却将芬芳播撒到了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鼻间。河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河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显得湿滑而神秘。此时,好像有一声轻叹在夜空中飘散开来,不知出自何人之口,带着一丝忧愁,却又无比释然,像是将心中的烦恼一同带入了风中,随风而去。河边的景致虽然宁静,但在这份宁静中,却似乎隐藏着说不尽的故事和情感。
曾俊顺着台阶而下,又向东走了不远,站在树影下,看着河水,看着老街的方向,自己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对这里太熟悉了,但每次来都有说不出的感觉,也许那种依恋感那种亲切感已经刻在骨子里了吧。恍惚间,曾俊又回想起曾经的美好瞬间,只是今日已经完全不同,今天站在河边又有了不同的感觉,真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魂照影来。
有人轻轻走来,悄无声息,曾俊只看见隐约的身影。曾俊没有回身,靠在河沿的栏杆上,看着汩汩流淌的河水,有秋虫的鸣叫传来,那么清脆。
“曾处长,祝贺你,好不得意啊。”走来的人竟站在了曾俊的身边,说着什么。
曾俊一愣,没有说话,一听声音他就知道是王莉,不知道王莉这个点怎么来到了这里,怎么和自己碰到了一起。
王莉看曾俊不说话,继续说着:“好大的架子,这才刚刚升为处长吧,不,是双喜临门,哦,应该是一日三喜吧。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俊侧脸看一眼王莉:“我说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王主任啊,失敬了,你这次是微服私访,没有鸣锣开道啊。不好意思,没看见你过来,有失远迎。哪有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有的只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曾俊欲要转身走去,王莉拦住了他:“哼,还是个得意,还是个自大,还是个臭嘴,你还记得你干的龌龊事,你就是个放荡样。你,你连和我说几句话都不行了吗?”
曾俊看着河水说:“不是不能说话,只是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而已。秋风依旧,廊桥依旧,河水依旧,只是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再说了,我们人微言轻的,我们在工厂干的,和你这样的人民公仆、政府高官站在一起,不自觉地就感到自卑、渺小,就矮了半截,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王莉的嘴有点哆嗦了:“你,你就是这样阴阳怪气,那你和岳成亮、杨红民、郝大元还推杯换盏呢。”
曾俊提高了声音:“我和岳成亮、杨红民、郝大元推杯换盏,那是因为我们的情谊在,他们不会因为我在工厂而看低我,我有了一点成绩,他们主动来跟我祝贺,这也是老百姓的平常所为。更别说苏蓉芳了,她对我对我家啥啥都了解,但却无怨无悔地嫁给了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就因为我在工厂里,就因为我家无权无势,所以你才重新有了选择,是的,那家有背景有关系可以为你助力,助力你家,你看你现在终于达成自己的愿望了,你是大名鼎鼎的指环王了,听说是下一届班子的人选之一,那我也提前祝贺你,嘁。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点眼色我还是知道的。”
王莉停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听,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理解我、谅解我,你有无数条说辞在那里等着我。”
曾俊冷冷地说道:“是的,你什么都不要说,你说什么呢?你做的事情清清楚楚放在那里,我能理解,你们家的五条标准整个老街的人都知道,但我又何谈谅解呢?有些事能谅解,但有些事情不能谅解,有句话你要牢记,覆水难收。我也是个小人物,难说心胸宽阔,也许三观不同不相为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更好吗。”
王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永远都不会谅解我了,你们在背后说我指环王、翻脸无情啥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就站在窗户外面呢。”
曾俊一笑:“你就是那样的人,你翻脸无情、冷漠无情、自私无情,那就是你,我当面就可以这样说你。我们就在房间里,你过去啊,我就当面这样说你。你不会过去,你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你太在乎自己得到的一切了,我对你还是了解的。”
王莉叫道:“我怎么自私了,我怎么无情了,我无怨无悔地也爱了十年,我付出的还不多吗。”
曾俊哼地一笑:“十年又怎么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自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几句诗,就是你真实的写照,你的爱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别人的好,你爱别人不是发自内心,你的内心爱的是你自己,你不是为别人,你难忘也没用,你的内心是孤独的、凄凉的。这就是你,这就是我对你的了解,这就是我眼中的你。”
王莉的眼里有了泪:“你知道我会来这里,你早就想好了跟我说的话,你就是要这样故意跟我说,你可真狠。”
凉风更紧了,曾俊裹裹衣服:“哎呦,你别眼泪八几地装可怜,别装着什么茉莉花带雨的样。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我见到你还不是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我绝不会借认识谁,和谁有过往而抬高自己。还真要感谢苏蓉芳,她说我的那个房间是隋爱云滚的,她都知道那个真正滚床单的人身份高贵了,我们高攀不起了。那个曾经滚床单的人,现在不得了,人家现在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旧人是路人了。”
王莉抬眼看着曾俊:“你别给我拽词,你看你的那个嘴脸,你不是那时一直想着苏蓉芳的吗,你就是看着她大的大、粗的粗、白的白,你这多得意啊,天天搂着她挺满足的吧,你看你得意的样。”
曾俊站直了身子:“怎么了,她就是比你白,就是比你滑溜,就是比你温柔,比你会撒娇,比你会伺候人,比你会疼人,比你待我好。她是玉体冰肌、玉软花柔、肌肤似雪、蕙心纨质,她是芬芳馥郁、芳香袭人、芳华绝代,你看你,黑不溜秋,土不拉几、阴险无情、乖张暴戾,指环王跑到村子里吓得小孩子都不敢出来。子非我良人,亦非我追寻,你和你老妈觉得我配不上你,但我觉得,你啥啥都不如苏蓉芳。”即使是在月光下,曾俊也感到王莉黑了瘦了,脸上没有一丝快乐的样子。
王莉沉下脸,嘴唇哆嗦着:“你得意就好,你称心就好,随便你怎么说,你就搂着苏蓉芳的白光腚过去吧。”
曾俊冷笑着:“我得意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我就不能喝同学们在一起聚会吗,同学们是真心为我高兴,也许只有你和你家的人才不高兴吧。我搂着苏蓉芳,我和苏蓉芳结婚,我家、她家、我的同学、我的同事,没有一个不高兴的;要是我搂着你的话,我的同学、我的家人、我的同事,没有一个高兴的,更不要说你的家人了,你这个薄情寡义、自私异变的人也高兴不了几天,还不是不辞而别、溜之大吉。”
王莉一时语塞,过了一会说道:“你也别得意太早,你那个工厂里的处长有什么啊,什么都不是,我早晚会翻盘,你早晚会后悔,哼。”
曾俊也哼了一声:“你就是干上乡长、乡书记、棠邑县县长,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尽管翻盘,你尽管得意,你翻脸无情的速度就够快的,我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相信你翻盘的速度也会很快,你最好明天就翻盘。我是后悔,我后悔怎么和某人有了段孽缘,我是自找晦气,自讨苦吃,只是今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王莉看着曾俊:“我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管你这冷脸,我记着你亲我吻我的嘴脸呢,你曾经那样过,那是你的真面目。看着你的样子我就感到好笑,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爱过我,你忘不了我,你是爱恨交织、羞愤交加、恼羞成怒,哼。”
曾俊一愣说道:“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了,何谈爱恨交织。走吧,别让人看到,影响了你的前程,影响了你的清誉。无论我怎样,你身上的标签永远揭不掉,你就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幸、无情自私之人。”
王莉跟着转身的曾俊:“你身上的标签也永远揭不掉,你胳膊上的牙印子你就揭不掉,你到死你都得带着它,你就是干个处长又怎么了,你还是你,你得意什么,你狂个什么,你还诋毁、侮辱我了,你要气死我。”
曾俊转过身来:“卿非良人,怎知我心,我的标签永远不变,我的初心永远不变,我就是上的这个学,学的这个专业,我就是在企业里,我哪来能有权有势,我哪来能出人头地。我在厂里,有许多时间都到车间里去,我也穿着厚重的工作服、劳保鞋,我也经常一身汗一身水,我身边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产业工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技术员,都是凭着自己出力流汗、吃苦耐劳在一日日干着,没有一丝的投机取巧、偷懒耍滑。我们可不像你蹲办公室,要不就拿着喇叭坐着拖拉机下乡兜风。各人各命,顺其自然,不羡他人,知足常乐,我干个技术处处长,是我一步步干出来的,我有了房子,是我该享受的待遇,苏蓉芳的专业出类拔萃,她能破格提拔,也无可厚非,也算是一日三喜又怎么了。说真的,我和苏蓉芳真没感觉到什么欣喜若狂,要庆贺什么的,就是几个同学过来坐坐,说说话。我和苏蓉芳也是一步步扶携走来,就是过自己的日子,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别人瓦上霜。”
王莉咬牙切齿道:“还不是跟我显摆,还不是跟我嘚瑟炫耀,还把自己标榜得多高大似的,多纯粹似的,还秀起来和苏蓉芳的恩爱了。你看那个苏蓉芳,翘着舌头说话,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好像自己多贤淑多贤惠多能干似的,你看她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当个科室副主任就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了。”
曾俊走着说着:“苏蓉芳当然不能和你比,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没有心机,她不羡权位,她不懂权谋,她就知道傻傻地跟着我,她就知道相夫教子,过着平常的日子,她就觉得这就是幸福的。你王莉是大名鼎鼎的石寨乡指环王,你白璧无瑕、玉洁冰清、如琬似花,你如阳南湖的出水芙蓉一样纯洁,你像百花丛中的牡丹一样富贵,你像广寒宫里的嫦娥一样圣洁,我们这工厂工人、下里巴人,还是自惭形秽,掩面而退为是,还是别玷污了你的清白,还装得什么似的,真是好笑,冷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什么纯洁、圣洁、玉洁、清白的,王莉忽然想到了那两条床单,感到曾俊的话是那么刺耳,曾俊一定是话中有话,她跟着曾俊说道:“你别阴阳怪气,你心里有话就说明白,别憋在心里憋出心脏病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结。”
曾俊忽然又停下,但只是冷冷地看着王莉,冷冷哼了一声,走了。
“你说清楚,你到底要说啥,你要笑啥,你要气死我”,说着,王莉抬腿踢向曾俊。
曾俊躲闪开,跑到廊桥的最高处,看一眼暗夜里的河水,看看老街,看看廊桥,看看手扶的栏杆,不由感慨,雕梁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啊。他又冷冷地看一眼王莉,快步走了下去。
王莉看着曾俊的背影,站在廊桥的最高处停了下来,她看向老街方向,看向自己家的方向。
秋风吹来,阵阵凉意中透着一丝萧索,廊桥之上,王莉凝视着脚下潺潺的流水,心中思绪如河水般绵延不绝。古朴的石桥上,斑驳的痕迹见证了岁月的流逝,而自己,站在这历史的痕迹上,却在为生活的纷扰所困扰所憔悴。脚下是水乡的宁静,青石板铺就的路湿润光滑,顺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大街上,而自己的心中却如同被浓雾遮蔽,难以看清前行的路。
王莉抬起头,看向曾俊走的方向,我也曾经和他风雨同舟,我也曾经和他并肩而行,我也曾经和他拥抱着在这里看风雨看花开,只是如今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连多说几句话都是奢望了。
真是,欲言又止成遗憾,回首已是满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