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曾俊从车间回到办公室,坐下后,他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财务报表。前三个季度的经济指标完成得还算不错,而最后一个季度已经来临,最繁忙的季节已然过去,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今年集团公司下达的经济指标完全能够圆满完成。
曾俊望着窗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袁培锐打来的电话。这一次,袁培锐又让曾俊准备二百万元调拨给集团公司。回想这几年,虽说棠邑厂是独立核算、自负盈亏,但集团公司陆陆续续从这里抽调的资金已近千万元。集团公司就像一台抽水机,而棠邑分厂则如同一个蓄水池,被不断地抽取资金,集团公司那帮人的费用几乎都由棠邑分厂来承担。无论是收编的那几个分厂,还是从棠邑搬走的一千多人的中心厂,都面临着资金短缺、入不敷出的困境,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在集团公司时,曾俊曾私下向袁培锐建议,提出丢车保帅、断臂求生的策略,提议对那几个兼并的分厂进行破产重组。袁培锐表示已经跟市委市政府领导汇报过,但被否决了。曾俊深知,那几个厂早已处于半停产状态,然而职工的养老保险、医疗费用,管理人员的费用以及工厂的一般运营费用仍需继续支付。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这些费用的支出日益增多,企业的运营愈发艰难。中心厂中有些车间活不多的员工,回到棠邑家里做小买卖或者兼职的情况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人跑到棠邑厂要求回来上班,不过都被门卫拦了回去。
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法桐树上大大的黄叶纷纷飘落,地面上已经铺满了落叶,再加上绵绵秋雨,满眼皆是萧瑟之景。
曾俊望着窗外,想起昨天在集团公司开会后几个人的聊天话题。市里机械系统的许多企业,和集团公司一样,日子都不好过。虽然棠邑分厂的情况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曾俊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最后一个季度了,原本还期待着今年能过个好年,可要是平白无故被抽走二百万元,资金就会变得紧张,其他的事情就无法再考虑了。幸好他刚刚兑现了管理层的绩效奖金。按照分厂承包方案,管理层绩效奖金原本是要按年度核算并发放的,曾俊向袁培锐及集团财务处提交了申请,这两年都是提前一个季度发放,也就是先核算九个月的,就是为了避免年底资金紧张而拿不出钱来。集团公司也没办法,毕竟经常从棠邑厂要钱,对于棠邑厂的这个要求也不好拒绝,毕竟棠邑厂还有钱。
曾俊抓起电话,询问主管会计,主管会计说昨天已经全部发放完毕,曾俊的绩效奖金也已经打到了他的银行卡里。
曾俊说道:“好,那就好。把第四季度的资金计划报给我,一定要详实细致。”主管会计回答道:“我们正在做,很快就会做好。正准备把账户里的资金都投入到生产材料上,突击前两个月,这样最后一个月就会比较轻松,更有利于统筹兼顾。”
曾俊喝了口茶,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张胜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曾俊站起身来,握住张胜海的手说:“张总,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张胜海向身后的人介绍道:“这是红象集团副总经理兼棠邑分公司总经理曾俊,这位是市国资局的邱主任,这位是……”
袁培锐在集团公司董事长、党高官、总经理一肩挑之后,任命了技术出身的张胜海为集团公司第一副总经理,今天他带着几个人来到棠邑厂,看起来他对这些人也不是很熟悉。
那几位急忙自我介绍,有来自市经委的、市发改委的、市审计局的。几个人坐下后,办公室助理员很快倒上茶水,然后走了出去。
邱主任看看张胜海,又看看曾俊,说道:“曾总,我们几人是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来到红象集团棠邑分公司。市委市政府已经分派三个工作组,分别赶赴红象集团本部、红象集团中心厂、红象集团棠邑分厂。今天由红象集团副总经理张胜海带领我们来到红象集团棠邑分厂,现在我宣布:根据市委市政府联席会议精神,红象集团及下属各分公司、各分厂进入企业破产阶段,自宣布之时起,所有的企业领导人、企业干部一律就地免职,员工一律马上离厂,企业进入破产重组阶段。请张副总经理、曾副总经理配合我们工作组做好破产重组工作。宣布完毕。”
曾俊看看邱主任,又看看张胜海,来不及细想,感觉如同置身梦中,只见张胜海对着曾俊点了点头。张胜海说:“今天早晨刚上班,工作组的人就到了集团公司,一路人员由市国资局局长带队去和袁总谈话,我被拉来一起赶到这里,在路上,邱主任向我传达了市委市政府的指示,我到现在还晕晕乎乎的。”
邱主任看着二人说:“张总,你和曾总先碰个头,十一点召集全厂中层干部开会。我们先到你们的会议室等着。”
曾俊打电话叫来办公室助理员,一行人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张胜海。
曾俊似笑非笑地说:“我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其他几个厂我不清楚,但是让棠邑分厂破产,这太让人匪夷所思了,我们这里可是生产、销售两旺啊。”
张胜海说:“他们说红象集团公司是整体破产,不是各个击破,而是全部一刀切,连根拔起。”
曾俊问道:“张总,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这太突然了。”说着,他抓起电话,打给财务主管会计张桐:“张会计,你在办公室不要动,马上派小齐把临时账户上的二百万元冻结,快,不要和任何人说。”说完,曾俊挂断了电话。
张胜海惊呆了:“你,你还有临时账户?你这临时账户上有这么多钱?你这是违规转移资金啊。工作组的人开完会就会去财务科,肯定会封锁账户,这么多资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曾俊叹了口气:“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和袁总都是技术出身,做技术处理对我们来说不是小菜一碟。”
张胜海咂了咂嘴:“那我不管,我不管你怎么操作,我手里还有几千元的单据,你得帮我处理掉,反正你又不会贪污。我怎么会想起跟着袁总去了阜宁呢,你这连续几年的绩效奖金拿得让我真是眼红,昨天晚上张立军给我打电话,说他拿到了今年三万元的管理团队奖,你怎么又比别人快一步呢。”
曾俊笑了笑:“你忘了,上次我们集团公司的账户被封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未雨绸缪了。万一他看到集团公司没钱,跑到棠邑封账户怎么办?所以我就让财务多开了个方便之门,以备不时之需,有几个大客户的货款先打到临时账户,需要的时候我再划转,刚好临时账户上有二百多万元。”
张胜海“哦”了一声:“我说袁总安排你做集团公司总经理你都不干,那时我是心甘情愿给你做副手的,你是我们技术团队里的佼佼者,我现在更佩服袁总当时的安排了,我更佩服的是你,你带着老厂的人不断开发新产品、开拓新市场,不断给集团公司输血,我们拿的工资都是老厂的,我们真是汗颜啊。”
曾俊摇摇头:“你说什么呢,你这个集团公司的第一副总经理,走到哪里都是风光无限。我这边不只是有现有的产品和市场,我还做了技术储备,还有几个新产品马上就要推向市场了,我还是希望能保留棠邑厂,袁总肯定要退休了,你一直是我的老领导,你回来做党总支书记兼总工程师吧,总经理的职位我就不让给你了。哈哈。”
张胜海皱着眉头说:“你别太乐观了,路上跟我说的是全部破产,一个厂都不留,看来棠邑厂也保不住了。”
曾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喝着茶,呸的一声吐出了一片茶叶。
十一点,曾俊和张胜海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除了市里来的人,曾俊惊讶地发现还来了几个县里的人,看来这是统一布置安排的。
十二点,快下班了,厂大门紧闭着,大家都等着下班吃饭、回家。这时,办公楼上的喇叭响了起来,听声音是邱主任,邱主任通报着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的决议。短暂的骚动之后,人们突然向车间、仓库、办公楼跑去。曾俊和张胜海在会议室里听到整个办公楼都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
一个小时后,办公楼上渐渐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张胜海看着曾俊,拨打了张北顺的手机。和棠邑厂一样,市工作组进驻了红象集团,封锁了集团财务处,大门口也增派了市里派来的门卫。
这时,邱主任走了进来,对曾俊、张胜海说道:“张总、曾总,根据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的统一安排,红象集团及所属分厂、分公司的中高层领导一律就地免职,你们也可以回家了,请你们务必保持电话畅通,随时来厂,随时接受工作组的询问,时间约为一个月。”
张胜海脸色苍白,曾俊拉了他一把:“走吧,张总,我送你回家。”
曾俊下楼,和张胜海一起来到楼下,拨打司机刘志的手机:“小刘,到公司门前路东二百米处等着我,不要到公司来,就在畜牧局门口等着我。”
两个人站在楼下,望着厂区,心中百感交集,张胜海忍不住泪流满面。
曾俊也忍不住,沿着厂区走着。在秋风萧瑟中,工厂的烟囱不再冒出腾腾烟雾,昔日机器轰鸣的场景已经消失不见,车间的大门紧闭着,铁皮招牌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凄凉。片片落叶从门前飘过,它们曾经见证了车间里的忙碌,如今只能静静地躺在冷清的地面上。
凄凄寒露覆盖着许久未动的生产线,金属表面的油渍,映照出天空的阴霾。厂里的工人们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的欢声笑语和辛勤汗水仿佛在一瞬间消散在了空气中,如今只留下空旷的厂房和回荡的脚步声。无人问津的办公室里,文件和纸张散落一地,那是人们匆匆离去时留下的痕迹。
工厂四周的草地上,野草肆意地占据了原本整洁的园艺,昨天还显得生机勃勃,今天却杂乱无章地伸向半空中,似乎在嘲笑着这片曾经繁忙的土地。一棵棵树木在寒风中颤抖着,树叶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翠绿,变得枯黄,随风飘落。
铸件库的大门敞开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推车被遗弃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成排的铸件黑乎乎的,布满铁锈,就像被遗忘的时间,静止在这不为人知的瞬间。
曾俊转身回望,曾经热闹的工厂如今只剩下一片寂静,秋天的凄凄寒露见证了它的辉煌与衰败。眼前的一切,都已不再是昨日的模样,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曾经的生机与活力。
曾俊和张胜海再次回到办公楼下,迎面碰到了张立军、曲丽丽、王健道,曲丽丽看到曾俊,泪水立刻充满了眼眶。
曾俊看向一边说:“你们怎么还没走?在这里干什么?”
王健道说:“我们一直在等你,车间里有几批活马上就完成了,还有等着付款发货的,这可怎么办啊?”
曾俊说:“我们已经就地免职了,你和张立军去找一下驻厂工作组吧,看看他们怎么说,有几项只剩扫尾工作的,发货就能收到款,还是向工作组申请一下,留几个人把活干完,把货发走,这几项货款应该能收回来,你们去找一下工作组。”
曲丽丽拦住曾俊:“曾总,你们要去哪里?我们也要跟着去。”
曾俊苦笑着说:“我和张总要去集团公司,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曲丽丽让开身子说:“曾总,我们三个商量好了,不管破不破产,你去哪里,我们就跟你去哪里,你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王健道说:“已经中午了,下午肯定会有工人围到厂里来,上午就有几个老员工在厂门口哭了起来,坐在地上哭,你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