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晴偶尔还是觉得似梦一场。
十年的人间时光碎片在脑海中如水中飘落的花瓣,浮浮沉沉。
八年的奔波难关历练不断重塑身神合一,一遍又一遍。
每当东方峨眉月生时,心口的蛊毒和元丹便如两条红黑的细蛇,围着寂静的心脏,肆意地纠缠打斗,进而游走在体内各处,追逐在每一根脉络血管中。
坐在凤仙树最高的树梢上,极目远眺,是一望无际的无妄草海。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层层碧浪此起彼伏,沙沙作响。
南晴握着素白的瓷瓶,瓶中凌雅酿制的凤果酒正散发出冷冽的甜香。
几缕发丝轻轻扫过脸颊,眼前的清明无痕有了几分扰动。
多年来,南晴已习惯提前备好琼浆,醉意能让痛苦减轻几分。
灵泉轻易洗去了蛇妖留下的瘴毒,却对她体内的存在无能为力。
半月前的那天,夕阳西下之际,凌渊抬手给兑灵潭设了一道单向结界。
“今晚她就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准去,什么都不需要。”
话毕,凌渊便念起与人间友人的美食之约,在眼前转身消失。
月出东方,月隐明空,白日降临。
凌雅眼瞧着整个潭子的水流柱伴随着痛苦嘶哑的吼叫,一次次地呼啸着冲向虚空中,然后撞得粉碎跌落,周而复始。
红与黑的光芒交相辉映,一道一道地在结界中闪耀着,如同深夜的雷电般骤然。
凌渊是掐着点归来的。
此时东方既白,一切都重归于平静。
凌雅从潭边破碎的地面抱起遍体鳞伤的南晴,一路回到院子。
“你会后悔的。”她的眼眶微红,与他擦身而过。
其实,凌渊知晓她并无什么救命恩人。
一幅发黄的画卷,就像强留消逝的时间般无力的斑驳。
哪怕是再心心念念再日思夜想的人,转生了也不再是同一人。
也想借这个机会,给妹妹一个教训,提醒她——
不是谁都需要被救,不是谁都值得去拯救。
尤其是这种天道所不容的,半人半妖的存在。
但眼下,他似乎有点不明白了。
凌雅正拉着南晴坐在藏书阁的大理石地板上,全神贯注地查看着手中的书页,身边堆叠的古籍如小山倾倒,散落一地。
南晴默默地整理着已翻阅的书籍,想不到大妖也爱读书。
相处半月有余,凌雅已丝毫不见外,没好气地回答她心中所想:“姐姐我好歹也修行了五千年,看点书有什么好奇怪的。”
南晴曾几次大着胆子询问为何一定要救她至此。
“狐族有恩必报。”凌雅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坚定回答道。
郎君救娇狐,狐女携恩报郎君,是梨园茶楼经久不朽的桥段。
难道我上辈子是男儿身?
南晴忽然不想多问,晃了晃头止住逸散的脑洞。
此时虚空中传来波动。
藏书阁的暗格应声而动,凌雅催动咒诀而入。
一瞬的黑暗而过,眼前是重叠的绯红色帘布,透过排列整齐的烛光,依稀能辨别外方的光景,似是猫妖来时的华丽厅堂。
柳絮止身形俊逸,正坐在堂中的茶椅上,童子正在为他上茶。
“终于来了,我可是等了你许久。”凌雅眼神示意南晴待在帐后,尔后施施然坐在前方上端,“不打紧吧?”
“雅姐见谅,楼里现如今已恢复正常,一切安好。”
“楼主送来的人,我非常满意。”凌雅嗓音愉快。
“此女与她师父,两人曾救助于我。”絮止直言,“她此番受睿姬刺杀,我且当还了当日救命之恩。”
“睿姬是个糊涂的,胥彧长老那帮老东西可精着呢。不敢惹衡天宗,倒是借着个由头来找你花萼楼算账来了。”
“那就是跟我们过不去了。”凌雅轻抚着袖边的褶皱,冷笑道。
忽而笑容一滞——
“等等,刚才你说,她也是你的恩人?”
南晴有点无语,短短十几日就成了两只绝对大妖的救命恩人。
也不知是该开心好,还是郁闷好?
也不知道柚念和修玦怎么样了?自在居的生意如何了?
有了这层身份,我或许能破例自由来往碧焰城?
正思索间,凌雅拉起她的手腕往出一带。
絮止起身,瞧着眼前清瘦昳丽的少女,与记忆中纯真坚毅的身影重逢。
“你长大了,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声音温润悦耳。
“大哥回来了。”凌雅语气淡淡,“恩人身上剩下的毒,我暂时无能为力。”
她把南晴身上的秘密告诉了絮止,南晴坦然地接受着他愈发惊讶的表情。
“既是我们共同的恩人,想来他此番不会拒绝。”絮止皱着眉头思考着,再抬头时又变幻成女子面容,“神尊在哪?”
竹林影动,风拂无妄。
凌渊与絮止在亭中自在地下棋,落子无声。
远远望去,宛如一幅悠然的水墨画,一抹青绿与雾灰的身影,点缀在天地间。
南晴从凌雅的碎碎念中得知,絮止这样阴晴不定的变化是七年前才开始的。
那副艳丽的女子脸庞便是絮止千年前人间的妻子最初的模样。
非所有的大妖都有足够的实力闯入鬼界,心上人登上奈何桥喝孟婆汤时,他已尝试千遍独闯而不得。
如今已忘却前尘入轮回,放不下的是絮止。
他也曾到人间追寻妻子的转世,也曾默默关注她白驹过隙的一世又一世,她却偏偏永远不会再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忆。
七年前,他终是忍不住插手干预了人间事,闯入了她新一轮的转世,结果连累她被山匪流寇劫杀,又一次香消玉殒。
这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