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代的村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单调重演。
磨麦,烤面包。不多的热量在劳作中消耗殆尽,变成黑土地里生长的麦子,填补上见底的粮仓。生育,夭折,总有孩子长大成人,顶上逐渐凋零的前一辈。周而复始,一如尼罗河每年一次的泛滥。
七年前,哈普祭司接管此地后,事情似乎变得有点不同。他大发愿心,在神庙收了几个当地的孩子,教他们识字习算。如今学堂里八九个学生,都是周边各村略有家底,父母头脑活络些的男孩子。家里指望着他们识文断字,将来鱼跃龙门,当上有透特神护佑的书记员。
只是老话说得好:“男孩子的耳朵是长在脊背上的,不挨鞭子不听话”,趁着哈普祭司讲完一段教谕,转身在墙上挂着的石板上示范书写的时候,三四个男孩便挤眉弄眼,用练习写字的泥板互相推来推去。
“米海,‘不要因知识而骄傲,须兼听智者和无知者之言’这句教谕是什么意思?”
哈普祭司听到背后的动静,随口点了最顽皮的那个学生的名。
旁边的孩子用手肘捅了捅米海。他慌忙站了起来,挠挠头,支支吾吾地问:“大人,刚才问的是什么?”
学堂里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声。祭司脸色一沉,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唔……要听取无知者之言……嗯,就是说,要听无知的人说话才知道自己有学问……”
窗外扑哧一笑,声音清脆。
米海恼火地瞪出去,窗格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不见了。
哈普祭司气笑了:“这话用在你自己身上倒贴切!——把手伸出来。”
米海偷眼瞄了瞄祭司,那张雪花石雕一样俊逸端正的脸庞向来是煦如春风,从无怒容,但那星夜般幽深沉静的黑眸只要往下一掠,就是祭典上最吵闹的醉汉和讼庭上最无赖的泼皮,也要立时悚然听训。
而他现在就是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米海畏畏缩缩地把手掌伸了出去,一把木尺啪地打在掌心,疼得他龇牙咧嘴。
“不能因自己的知识而骄傲,是因为学无止境,没有人可以什么都知道。要兼听智者和无知者之言,是因为再无知的人也会有值得学习的真知灼见。回去把这句教谕抄十遍。”
米海吐吐舌头,坐下来,朝同伴们扮了个鬼脸。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满脸焦急的农民扑通跪在门口,抬头恳求:“大人,俺家的阿花生小牛,一夜都没生下来,能不能请您去念个咒治治。阿花可是俺的全部家当啊!”
祭司负责奉神祭祀、占卜吉凶、敛葬逝者。医治人畜该当由巫医去做,不是祭司份内事。
哈普祭司倒是见惯不惊,对学生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许到处乱跑,谁把这道题做出来,我就奖励这个。”
他掏出一把小巧的柽柳木回旋镖,引起这些男孩们惊羡的低呼。
窗格间那双黑眼睛又悄悄闪烁出来。
祭司转身在石板上写题目,米海热切地盯着他的动作。这孩子虽然一上教谕课就瞌睡,却十分喜欢算术,下决心一定要得到那把漂亮的回旋镖。
“牧人赶着70头牛,畜场监工问他家里共有多少牛,他答道:’这是我全部牛群里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二。’问:牧人的牛总共多少头?”
几乎就在祭司放下柳条炭的同时,窗外一个声音脆生生喊道:
“315头!”
祭司扫一眼屋内的孩子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双眼放空,无奈地耸耸肩,抬高声音叫:“苏蒂!”
一个瘦小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只有六七岁年纪,比屋内的孩子都小着一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旧衫,手里还拿着尚未编完的茉莉花环。
“你是个聪明孩子,肯定记得我说过好多次的话吧?”
“记得。”那个叫做苏蒂的女孩像倒珠子一样爽脆地鹦鹉学舌:“女孩不能争不能抢,要谦让——就算男孩是笨蛋也不行。”她瞟了一眼米海。
祭司确定自己没说过后半句话。
“还有,聪明要藏在心里,不要现给别人看,不然早晚要吃亏。”他看看苏蒂满脸不服气的神情,叹道,“我不指望你现在听懂,只希望你哪天要用上的时候能记起来。”
苏蒂自是没有耐性听他的感慨,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回旋镖:“但是,您还说过,答出来的就奖励——祭司大人向来说话算话的,对吧?”她热切地仰着头,长睫毛眨巴眨巴,像等着主人奖赏的小狗。
“唔,我想大概有更适合你的东西——一个布娃娃——”
“我要这个,不要布娃娃。”她的小嘴绷起来了。
祭司笑了笑,说:“好吧,给你。”
“谢谢大人!”苏蒂眉开眼笑,接过回旋镖,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祭司一走,三个比苏蒂高出一头的男孩儿就把她团团围住。她不由自主地往墙根缩了缩。
“回旋镖给我,你这爱显摆的臭丫头!”米海蛮横地说。
苏蒂连忙把回旋镖藏在身后。“这是我赢的!”
“你怎么可能做得比我快,一定是祭司大人把答案告诉你的!”
另两个男孩帮腔:“没错,我阿父说娘儿们算术都不好使,一垄栽几棵麦都数不清。”
“就是,你又不是来念书的,还不去扫地!”
的确,女孩子本没有读书的资格,她之所以能待在神庙里,只是因为阿母要下地种田,不放心她独自在家,便求祭司大人开恩,许她寄管在神庙里,干点杂活。
于是她只好搬出家里的大人来撑腰:“你欺负人!我要告诉阿母去!”
“你又不是茜塔婶子肚里出来的,不能叫她阿母。你是她从神庙捡来的!”
“我不是!”苏蒂气得眼泪汪汪。
“你就是!我阿母说,你要不是没结婚就下崽的野孩子,就是生太多了养不起,才把没用的女孩子丢掉!”
“我阿父是神灵!”苏蒂尖叫。
男孩们一愣,哈哈大笑。
“哎呦,好厉害啊,是哪个神呢?”
“祭司大人说的!我阿父是神灵就是神灵!”苏蒂答不上来,只能一味固执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