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海嬉皮笑脸地凑近她,说:“那你亲阿母肯定是村口那个疯婆娘啦,她不是老说自己哈托尔女神附体吗?”
那疯婆娘据村里的老人说,确曾是个美人,但如今却瘦骨伶仃,又臭又脏,无亲无故,还整天搔首弄姿,顾影自怜,一心盼着某个曾经垂爱于她的大人物接她去享尽荣华。苏蒂气急了,朝他冲过去,可是年幼力微,对方用力一推搡,就把她摔了个狗啃泥。
“野孩子,哭鼻子,撅猪腚,吃狗屎!”
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拍手唱道,米海把回旋镖抓在手上,像胜利者一样炫耀。
苏蒂坐在地上,怔怔地瞪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不多时,下巴和手肘的刺痛袭来,眼眶火辣辣地疼,她眨了眨眼,一串眼泪扑地掉落尘埃。
这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里学习,她只能在窗外一边干着神庙里的活计一边听?为什么她总被教训不能争抢不能出头,却没有人教导他们不要抢别人的东西?
她不知道,生存就是一种对资源的抢占,而女性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种资源。
她只是凭本能的愤怒从背后扑过来,狠狠一口咬在米海手臂上。
“哎哟!”米海疼得一声大叫,她趁机抓住了回旋镖的半边翅膀,死命往回夺。
你争我抢间,苏蒂被米海从廊下一路拖到庭院,膝盖磕在尖锐的石阶边缘,却还是死死抓着半边翅膀不放手。
“放开……放开!疯丫头还会咬人了!”米海也急了,一把将她推搡开,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失去平衡,一个倒栽葱摔进莲花池,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好在池水很浅,他狼狈地趴在池里,从头到脚泥水淋漓,一只青蛙蹲在他头上,呱呱地鼓着肚皮。
起哄声一下子沉寂下来。
苏蒂气喘吁吁,看看自己手中,她有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玩具只剩了半边翅膀。
此刻她的心情,很多年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尽管那时她早已不在乎一个玩具了。
“苏蒂,出了什么事?”
眉目温厚的少妇手挽篮子站在神庙门口,看到女孩满身尘土,膝盖有血迹,下巴有淤青,手里捏着破碎的木片。
看见大人来,男孩们悻悻然地溜走了。
苏蒂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宝贝?”茜塔放下篮子,过去搂住了她。
“米海……抢坏了我的飞镖……祭司大人奖给我的……”苏蒂抽抽搭搭地哭,“阿母……我要……要他赔……”
“算了算了……那是男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好玩的……叫比泰穆叔叔给你编个花篮好不好?你的下巴怎么啦?来,阿母给你涂点蜂蜜。”
又是这样……苏蒂只有七岁,理解不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不愿得罪村长家的苦衷。她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索性放声大哭。
“好了好了,乖孩子别哭了,啊?”茜塔手忙脚乱,苦恼地安抚着她。
“阿母……我、是不是……捡的……”苏蒂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可怜兮兮地问。
茜塔一愣。
“别人……都说……我、是、捡的、野孩子……呜呜……”
茜塔连忙板起脸反驳:“乱讲!苏蒂是阿母生的,不会错!”
“那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
茜塔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神灵送给阿母的,懂吧?神灵不会让人看见的。开天眼的人才看得见呢。你手心那个印子就是神灵赐福的标记。那些人没开天眼,咋个晓得?”
苏蒂想了想,觉得阿母说得跟祭司说的对上了,又是她所最相信的两个人,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茜塔从无花果树下的井里打水洗净她的脸蛋和伤口,把篮子里的野蜂巢蜜抹在那渗着血的伤口上,又掰下一小块巢蜜,塞进她嘴里。
她还在抽噎着,但嘴角总算扬了起来,舔着滴到唇边的蜂蜜,破涕为笑。
“阿母,哪来的蜂蜜?”
“比泰穆叔叔给的。”茜塔舒了口气,柔声问,“叫他做你阿父好不好?”
苏蒂怔了怔,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不由得小脸一沉。
“不好!”她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神庙。
“为什么不好?……”茜塔跟在后面,弱弱地试图说服她,“比泰穆叔叔对你很好,对阿母也很好……他不是经常给你编草蛐蛐玩吗?有个阿父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不要!!”苏蒂大叫一声,捂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如果阿母喜欢比泰穆叔叔,那她也应该喜欢他。比泰穆叔叔是个好人。但这想法并不能让她舒服一点,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坏孩子。
坏孩子就坏孩子吧!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个隐秘的希冀破碎了。不管什么东西碎掉的时候,总是要弄出点声响叫人知道的。
“大人,为什么别人都有阿父,我没有?”她曾经一次又一次问祭司。
“你阿父是天上的神灵。”他的回答每次都那么肯定。
于是她像信奉神灵一样信奉祭司的话。光芒万丈、凌空高翔的太阳神拉,英勇无比、战胜邪恶敌人的鹰神荷鲁斯,或者是坚实稳固的大地之神杰布,又或是丰满富饶的尼罗河神哈皮……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会是一个矮小、黑瘦、笑起来满脸卑微讨好的邻居!
好人有好人的可恶。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绝不会像隔壁奈哈叔一样,把欺负小七妹的家伙们揍得吱哇乱叫的。
她不知道,外面的仗已经打了几十年,还没有消停下来。村里但凡是四肢健全的壮年男子,都是香饽饽,轮不到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
她只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苏蒂,回来,那边不是回家的路……”身后传来茜塔的喊声。
她咬着嘴唇,抽动着鼻翼,顺着田埂越走越远。
突然,她煞住脚步,疑惑地看向田地里。
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一堆肥田的淤泥,但底下却露出一只浅色的手掌。她带着一丝恐怖的颤栗,皱着眉头仔细分辨,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体,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皮肤黝黑如漆,但千真万确是属于人类的形体。
她尖声叫起来:“阿母!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