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关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花须蜜没再提审我们,大家便乖乖巧巧地跟着令月各回各的房间,连萧叔麟都自去处理后续的壁画没继续缠着我们。千重与风吟的房间靠前,率先进去,而因着令月尚未离开的缘故,任之自告奋勇要给令月引路至我的房间,路上我问令月:“你不觉得这个萧公子有什么不对劲吗?”令月了然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和承佑长得一模一样?”
我没吭气,只盯着她漂亮的眼睛看。令月摸摸我的脸:“我在涵秋宫中见到他时也是非常惊讶,趁着涵秋清醒的时候我问了问,这人原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者,被人殴打得面目全非几乎丧命,涵秋来的时候正碰上,便救下了这条命,给他治伤,又教他读书识字,后来他不肯离开,便在涵秋宫中做了个小官,官虽不大,但他颇受涵秋青眼,西镜王宫上下对他倒也有几分尊重。”
我有些生气,反问道:“被打的面目全非就能让她给人换了张承佑的脸么?真是自作痴情,从前承佑对她不过尔尔,这下可好了,那人顶着承佑的脸,日日给她请安问好的伺候着。”令月道:“你也别说她了,要不是三哥出了事,她应该是平阳王后的。到底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怎么能释怀呢?”我讶异道:“为什么都说她是未来的平阳王后?”令月道:“她是世族长女,若不是太子大婚她还未及笄,做太子妃都使得。后来我就听宫人说,陛下与皇后对此颇为遗憾,有意让顾氏长女为三皇子正妃,不过差一道赐婚诏书罢了。”我气乐了:“既无诏书,她怎么敢以平阳王的未婚妻子自居啊?是谁如此大胆,揣测妄传?”令月道:“宫里捕风捉影,大家见怪不怪了呀,再说,和承佑同龄的世家女孩子们里,的确是她最出众了。”
她犹自在讲述顾涵秋的优秀,而我的心思却已经飘忽起来——自我们年幼,一应起居伺候的宫人都是由皇后亲自择选,忠心且少言,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更是不会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不像令月自小由老娘娘抚养长大,宫娥们为使老娘娘解闷,常与她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奇闻。大家一道在宫中念书,顾涵秋眼中的羞涩情意我并非看不出来,但无旨意,谁也不敢乱开玩笑,生怕污了人家的清白贤名。后来承乾大婚搬入长庆宫,旧时皇后派给他的宫人被悉数退还,长庆宫人皆为承乾亲自挑选的心腹,这些人里惯有口舌之徒,譬如那个差点被我打死的宫女赵福喜。
本身已够优秀的承佑,再配上比金陵谢氏更为悠久繁盛的妻族,足以威胁东宫,若承乾身边那些挑拨是非之人日日念叨……
可我们是亲兄妹啊!
我回过神来,令月正讲到“平阳王身败失踪影,顾涵秋泪洒含章宫”这一段,我打断道:“你别讲她有多痴情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她现在这一位夫君可是见过承佑的,日日见着这一张肖似的脸,还是他夫人亲手打造的,西镜国王太子殿下对她才是真的用情至深罢。”
令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任之道:“你们说了这些,我倒是有些心疼那一位萧叔麟萧公子,他知道他这张脸是个什么缘故吗?”令月道:“怕是不知道的吧。”任之啧啧感慨:“你看,来日他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该多难受啊?以为自己渡劫重生,没想到换成别人的脸替那人走完他的一生。”
令月听完这一句,就一直沉默不语,我察觉不对,当着任之和杜应祺的面也不好细问。临送任之出门时,谢二堂主后知后觉将我拉到一边问道:“你依稀仿佛同我说过,郡主敬称殿下是因为她其实是皇帝的女儿?”
我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谢二堂主又问:“郡主是你亲姐姐,那平阳王是你亲哥?”我依旧点了点头。
任之惊得磕巴起来:“你……你是……”我拍了拍他:“我以为上一次在湖边你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他道:“我……我上次只顾得上郡主,并没有想到你,你……”
我面露沉痛之色地点了点头。于是谢二堂主被镇住,飘着荡出了门。杜应祺深深看我一眼,踟蹰道:“殿下对谢堂主这样坦诚,万一他……”我想了想谢二堂主偷摸亲令月的那一回,坚定摇头:“不会,任之虽然多话,大事上不会沉不住气的。”杜应祺神色微黯,便住了口,告辞离去。
我拉了令月并排躺着,没什么睡意,便随意聊着。顾涵秋如今病势沉重,多数时间都是卧床昏睡,令月说瞧着整个人瘦骨嶙峋,倒显得她的肚子大的可怕。我讶异于母体孱弱成这样,孩子竟然还能留到现在,令月便告诉我,神宫中每日都要送大量的补药入宫,除了喝药当喝水,宫女们甚至用毛巾沾着药水为她擦身。我听得咋舌,令月突然问我:“你其实是知道风铃竭这味药在哪里的,你能不能给她?算我求求你?”
我觉得有些荒谬,又觉得有些无奈,便冲令月摇了摇头。
她漂亮的眼睛瞬时被失望的神情覆盖,我们俩互相沉默,心照不宣地仰面并排平躺下来,我闭目养神,试图用睡眠来缓解此刻有些尴尬的场面。过了一会儿,令月却先开口:“八妹妹,对不起,刚才我没有体谅你的为难,请你原谅我。”我心中咯噔一下,但依旧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吭气,只是阖着眼睛轻轻呼吸,令月料定我没睡,自顾自地讲:“涵秋的身体这样坏,其实就算是青林仙人在都保不住她的孩子,我以前在老娘娘身边曾经听说过有一种蛊,叫做慈心蛊,女子若无怀胎,母蛊则以吸取一部分养分为生,若女子有孕,母蛊会唤醒子蛊来联结母亲与孩子,母蛊为保子蛊不死,会吸取母体更多的养分,通过胎儿传递给子蛊,子蛊为确保存活,会极力保住传递养分的胎儿。”
“西镜国未必有这样阴毒的东西,这东西只能是在京中被种下的。”
“从小你就挺仗义的,爱憎分明,和讨厌的人从来不啰嗦,看你对涵秋的态度,她应该是做了什么令你十分厌恶的事情,可我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除非,她和承乾哥哥一起做了什么。可承乾哥哥能对你做什么,只有在承佑哥哥这件事上。所以,涵秋她应该在九年前乐慕之战结束之后你回宫后对你做了什么。”
我转了个头盯着她,发现她也偏了头正盯着我。
她盯着我,嘴却不停下她的分析:“宫中有一个杨紫晴假扮你,你二人乍一看是有些像,可再看一眼就大为不同,我挺奇怪的是,承乾为什么放着宫外的你不去找,反而大费周章地让人假扮你,后来我在这里碰到了萧叔麟,他和三哥实在太像,我突然就有了个恐怖的想法,怪不得他们一直说三哥是失踪,我估计迟早有一天这位萧公子会被接回金陵,去扮演三哥的角色。”
“那么也就是说,涵秋必定知情,且是承乾的同伙,为了控制她,承乾对她用了蛊。看来乐慕之战大败于西镜国,是承乾动了手脚,而涵秋她……她……”她越说越惊恐,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我惊讶于她的聪明,笑了一下:“顾涵秋有对你提到过我么?”令月蹙眉:“我不曾对她提起过我遇到了你。”我道:“你可知道那壁画上画的,正是京中史书上对乐慕之战的污蔑之论,普天之下最见不得承佑名声损毁的就是我。西镜王太子没这个闲工夫,你没听那萧叔麟提过是顾涵秋派他监工的壁画么,我今岁四月末入天下盟,她五月初就开始画壁画,分明就是来钓我的。这是从哪来的耳报神,足可见她和东宫依旧关系匪浅。”
令月听得发怔,嗫嚅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冷笑道:“大约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承乾用风铃竭要挟了她。”令月沉默,我长叹一声:“我谈不上有多讨厌她,也没有多恨她,我只是没有风铃竭而已,真的没有。”
我觉得我言尽于此,算是最大的坦诚了。令月也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好友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
突然门被拍响,谢任之沉着一张脸唤我俩前去杜应祺哥俩的房间。我本想路上问一问是谁惹得谢二堂主不高兴,但等我进了房间后,登时就明白了谢二堂主为何不高兴——杜应衡正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肉呢。我一看周围,千重倒还神色镇定,风吟则是眉眼之间都要喷出火来气鼓鼓地瞪着他,杜应祺看到我与令月进来,不自在地扭开了头,只在角落里坐着。
我们被关了一夜,杜应衡可谓是罪魁祸首,不过因着这一出扯出了壁画,我对这个人倒不像风吟那般生气,遂随便坐下看千重训话。
千重便问他是否找到了弥婆教的至宝神铁,杜应衡眉心微跳,抬起眼看他,千重又道:“今儿早上我在神宫后门见到运粮米的车子上藏着一块用布包起来的铁块,约有两个巴掌大,是你偷的?”话音未落,令月先急道:“你!你怎么又这样?”杜应衡毫不在意,看向千重道:“是我。”又看向令月:“我怎样?”直气的令月说不出话来。
风吟便道:“在少林寺偷《六诛》,在弥婆教偷神铁,还真是走到哪偷到哪。”杜应衡扫她一眼:“大美人忘性这么大么,那和尚释道木可还在天下盟关着呢。”风吟失言,千重则蹙眉道:“刚才都是我胡诌的,你为何不反驳与我?”
众人皆松一口气,原来千重是瞎编的。杜应衡蛮不在乎:“反驳不反驳有什么要紧,我的确是想要那神铁来打造武器。我也确实发现了弥婆教的藏宝之地,只不过,我尚未找到罢了。”任之眼睛一亮:“怎么着,竟然还真有宝贝?”杜应衡切了块烤肉用手捏着吃,道:“宝贝什么的,大抵也就是什么珠宝玉器,我发现那里储存着很多日向花。”
日向花,软足散和软臂散的原料!我心头一惊,再看千重也是面露惊讶:“日向花?宋晚星中的软臂散竟当真来源于这里?”杜应衡吃完了肉,随手抹了抹手上的油:“我料想光有日向花也没有用啊,于是我便去打听了一下,那邪药另一味原料便是西镜本土所产的月见草,其实那条小路便是通往种植月见草的园子的唯一道路,你们若不是被壁画绊住,再往里走一走便可看到了,月光之下,草叶蓬茸茂密,极为好看。”
他见千重目光不善,又补充道:“你别那样看我,这神宫中上下皆知你们破坏了王太子妃陪葬的壁画。”
杜应衡难得正经一回:“我看咱们还是很有必要回那藏宝之地再看一看,昨夜太仓促,光是那一大片月见草都让我震惊许久。”千重沉吟片刻点头道:“只是你别再一个人行动了,这点可以做到吧。”杜应衡就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当然。”又看向令月:“你可安心了吧?”
而令月只双眼莹润,忿忿地瞪着他。
风吟突然问道:“就这些?你没再发现别的了?”杜应衡道:“怎么?风吟姑娘方才是没听见我的话?”风吟道:“我们被关了满打满算得有三个时辰,这儿天黑的晚,天亮的也晚,怎么说你都有四个时辰的时间在那里挑挑拣拣,就发现这堆日向花么?”杜应衡道:“我本就是为寻神铁而去,其余东西自然入不了我的眼。再者说,你当那宝库是敞开大门等你进的么?里面机关不少,须得费一番功夫。”
千重见两人拌嘴,匆匆拉着风吟离开,还不忘再三强调杜应衡“等机会”,杜应衡都答应了。我倒是挺奇怪,因为杜大少侠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岂会是乖乖等着千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