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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霜只见那黑白之间横撕开一道狰狞裂痕,仿佛画卷上最惨烈的一道伤口,搅揉在一处晦涩而模糊,心念转动之间那裂痕似在极远,似在眼前,只一眼就像要将他吞没,再无生路。
他眉眼一低,想到许多事,忽而便到了细柳城。
时音看着卫霜如梦幻乍去,微微一笑,捻棋敲子。
卫霜枯坐几日,竟也无人发现,某天似有所感,往府门外,正遇到许冰凌和程立雪。
许冰凌一愣,当他要好久才能回来,不过再见神色有些颓丧,不知因何。
“我带她回了宫,娘同意了,现在她是我的养女,以后你得好好对她,不然定饶不了你!”许冰凌将程立雪搂在怀里,说得霸气外露,却没见卫霜有什么反应。
她当卫霜会说胡闹,或惊讶,或欣喜,可偏偏出奇的冷漠。
“好。”只有一个字。
卫霜突然甩出根棍朝两人飞来,许冰凌当他又在发什么疯,拉着程立雪躲开,却一下没拉动,程立雪应手接住,竟是长青刀。
“拿着。”卫霜目光躲闪,隐隐消失在二人面前。
许冰凌觉察不对头,急忙喊来了许廷和,将程立雪托付给她这新来的舅舅。许廷和听说卫霜的徒弟成了自己侄女,不禁骇然。
卫霜不知当去哪,如何进天盘,可是心里却清楚一定能找到时音,突然天上一声震天动地的龙吟,一下让他神魂动荡,住了脚步。
他往后一看,云中居然是应龙,一道白虹落在身前便成了许冰凌。许冰凌气喘吁吁,奈何地盘缩地法太快了,若不现法身根本追不上,不过消耗也是极大的。
许冰凌顾不得威仪,直直地拉过卫霜的手腕道:“你马上跟我回去,我虽不甚通修炼,可是也看得出你遇到了多大的劫难,差点身陨道消别当我不知道!”话不说不透,哪怕二人心里明白,不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我徒弟交给你,我放心。”
许冰凌顾不得许多,见卫霜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样子,又听这后事之言立马劝道:“你这样子走了,怎么对得起她?莫非觉得出了这种事情对不住她了?可是你这一走,岂不是坐实了心里有鬼?”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所以你在害怕,见到她怕再出什么事对吗?”
“我想去找答案,这不应该在我身上发生的。”
“好!”许冰凌立即答应,“那你一定要回来,回来见她。”
只说到此处,似投石冲开水中花月,许冰凌发觉自己依然搂着程立雪,未曾离开半步。
对她而言或许只是泡影乍破,而卫霜却陷入更深的幻境。他本就心烦意乱,逢此遭变动,一下子神昏人困,似在一片池中,往日种种犹在水中浮墨,聚而又散,一点一点闪回,最终停在一条溪前。只见卫霜大概六七岁年纪,浑身浴血,无力依靠在一株柳树下,鲜血漫浸土中,脸色愈发苍白。
卫霜想走近些,越近反而越模糊,最后剩下一点人影,慢慢觉得眼前模糊,看着年幼的自己一点点跟柳树重合,化为尘埃。那一瞬间什么都不剩了,明明想到了许多人,明明知道过去还有许多记忆,却再也想不起来。
“咚……咚……咚……”声声脆响令他骤然惊醒,眼前时音正无聊地敲着棋盘,棋局内依然只有自己随手落的一子。
“我刚才……”
“一直在啊。”时音回答得干脆又理所当然,笑容很甜,仿佛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看到的那些……”
“不知道。”
“你的眼睛一直这样吗?”
时音笑而不语。
卫霜捻子,顾不得时音未落,不知再落哪边。他在害怕,只有一瞬间深深的恐惧,不知道在怕什么,可是他觉得一切的答案似乎就在其中了。抬手欲落,卫霜心中不知怎的,突然认为若这一子落定,便能明晰所有。
“总有踌躇不前的时候,”时音轻轻念着,声如耳语,“实则都是进退不能,固守或莽进,却一直狡辩说以待天时,或当机立断等。不着则恐拖沓,提子又恐担不起那因果,对吗?”
卫霜一点都没听进去,当即落子。
“不合规矩。”时音嘟囔一声。
卫霜这下反而清醒了,紧张得身子肉眼可见地在颤抖,依然尽力稳住:“你知道,我知道,冰凌知道,立雪她也知道,我们说不定都知道对方也清楚。可是就是不说透,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点破就再没有退路了,必须重新面对彼此,可是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他一口气说个干净,捂着胸口轻轻喘气,“我想看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霜并不仅指程立雪,或者是他,死死盯着时音那混浊的双眼,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眼睛还是那道裂痕。
时音将棋子放下,起身掸尘道:“去走一遭吧。”
“多久?”
“或许千百年,或许一个弹指。”
身在天盘,本就分不清究竟谁是棋子,谁是棋手。卫霜环顾四周,依然模糊,不知怎的有种再也出不去的感觉,恐怕真的是天盘的威力吧。
耳边忽听钟磬,心神一定。
“待你回来,送一段机缘……”
卫霜似脚下踩空,落进一片虚无,只有一瞬间的惊慌,却立即被吞没了,连同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乾坤乍现,天地骤分,万物生息,山河涨落。但见群峰争险,日月夺烁,草木丰茂,兽鸟齐嘶,一片盎然生机。突发群生凋敝,砯崖崩碎,河海暴起,赤野千里,日月失散,天地决离……生杀之间,一息而已。
“卫霜……小霜……”
谁?卫霜觉得天光扎眼,翻身洗面,眼前依然朦胧,没睡醒的样子。
“说好的听我新练的曲子,怎么又睡着了?”
卫霜如梦初醒,缓了好一会儿,才辨清楚眼前事,见着万暮白心里无限的欣喜,正要倾诉,却发觉他有些不同,似乎更年轻了些,仔细瞧着,才十一二岁。
“怎么了,睡傻了?”万暮白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是不是太热了,你等着别动,也别睡了。”万暮白运功自天澜湖中捞起捧水来,卫霜倒真觉得两颊烘热,汲水洗面,清爽许多,待他欲掐诀,却发现内里空空,无半点修为。
万暮白嬉笑着:“你怎的了?一觉醒来成个半仙?”
卫霜心里空落落的,看着万暮白那张俏脸又安心不少:“见你总掐个剑诀,我也想比划一下。”伸手让他拉起,身上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梦醒后的真实。
“好啊,回去给你挑把好剑,教教你我也解闷。”万暮白将箫收了,背好佩剑拉着他回索隙城,见卫霜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只当天气熏蒸,外头睡一觉受了暑热,又带他去饮茶,知道他喜欢甜食,专找了家汤团店。
万暮白带着他在索隙城走着,卫霜忽然见着一处,站在那儿良久不肯动弹。万暮白好奇一瞧,只有扇斑驳小门,两边墙皮都掉了大半。
“这里一直空着,我记事起就没有人气,许是太偏了吧。”
卫霜悻悻离去,自己不知道为何在此停留,也不知因何悲伤欲哭,丢了魂似的跟在万暮白身后,听得他交谈几句,眼前一红,竟是串糖葫芦。
万暮白语调幽怨:“虽不知为何,见你今日心有烦恼,也不知怎么问。你若愿意,尽管跟我说,总是一人悲悯,倒让我也这样。”
卫霜接过糖葫芦,注视着晶莹糖衣,微笑着举到万暮白面前,直勾勾看着他。万暮白莞尔一笑,咬下一颗山楂。
“你奏那一曲,我睡那一梦,有隔世之感,终归有些怅然若失。梦中你我相隔天涯,可醒来你在眼前,这便好了。”说罢,卫霜也咬下一颗山楂,二人挽臂而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卫霜心思简单,只愿做个闲云野鹤了此一生,寄身在天地有灵,往来山川云雾之间,只抱怨朝夕寡淡、难辨悲欢,一阵阵新鲜劲过去,便丢在一边再梦个光怪陆离。
若说卫霜最喜欢的,还是饮酒二三盅之后,不分缘由便趁醉高歌,天旋地转间睡在河汉星斗。
身旁总有万暮白。
忽有一日,卫霜不再外出,只到乾坤卫周围,或在万暮白处理公务之时侍在一边就是整天。有时他随乾坤卫外出,卫霜便在府中枯坐,盯着池子发呆,闲来无事便在堂前堂后忙活,又随心所欲,练出好手艺,也成个博览群书。
万暮白愈发忙碌,卫霜也不怪他,只帮他打理顺遂,也得了个观风听雨的怪癖。
万暮白问过他,卫霜只说一句:“此生得卿,不爱风月。”
然人总有生老病死,他日日颓然,万暮白则修为精进,风采依旧,终有一天他寻不到卫霜,发现他在天澜湖边早已没了生息。
云何往,移星换斗何如?
云何往,山河涨落何如?
云何往,众生奔簇何如?
云何往,梦幻寂寥何如?
是以乾坤颠倒,乍生乍灭,川流倒峦,一息一念,亦幻亦真,如露如电,朝菌得永久,蟪蛄能长生。故知见诸相即相,识鸾羽鹏举,碎琼墮地,此可谓之天心。
“兄长敬启,见字如面。许久不见,不知兄长身在彼方,年岁如何,小妹在此已是三十七个年头。今年开春时,冲鸾道长病愈发重了,药食不济,非方不对证,只是他年事已高,油尽灯枯耳,终究立夏时羽化而去。
“知兄长不甚在意生老病死,以其常故,妹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随处闲叙。幸好与小子们关系不错,我还留在风云观,平日里做着杂事,与来帮闲的孩子们聊聊天,倒也不算白吃白住,至于设坛祈福、科仪符法之类,未曾涉猎,看个热闹。若说趣事,倒还真有。应是中元法会时,来了一有趣香客,气度不凡,仪态有仙人之姿,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很是开朗。或是少有这般惊艳的人儿,我与她相谈甚欢,知她姓林,单名默,一问才知她正四处旅游,下一步要去看云海。欢喜之间,我便邀她去后山,一路到了山顶,见香云缭绕,松林如浪滚,艳阳晃眼得了天地渺渺之景,二人皆笑。
“林默留了两天,临别时互换名姓,除此之外就再无瓜葛。要说起来还有遗憾,不过并不会牵肠挂肚,人来人往,谁知道会在哪相遇,又在哪相忘?若不相亲的,即使日日相见,终是陌路,我与林默,虽只相识几日,一念起便再回到了后山。自此便知,她已然成我心中再无法抹去的绝色,正如你一样。
“说起来,真如黄粱一梦,当时惊慌失措地找兄长,却被三搅两搅糊弄过去,哪怕往后忆起,也只是怅然若失而已。或许,某日醒来,发现依然在店里,此间种种也成梦幻,到那时定不能让你再胡搅蛮缠,好生听小妹讲个故事了。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或有一日,妹梦巍巍然兄长者,予适长志而不知己,俄然觉,不知虚与实,亦然物化也。是故凡三才之列,皆可运其轮盘,天道之属,皆可掌其兴衰也。
“经历种种,早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屈屈乎若有所亡,常有葬己于天地之虚无,或力寻往日之影,而知‘过去心不可得’,每每觉察斯人已逝,却总于空寂中乍明乍现,惊喜之故人依在,我仍在此。兄长为我等守千万年,我也愿为兄长守百亿年以报恩情。兄长见过神州之广阔,小妹因也得见天地之至大,往后只想于一方小界观微,待予兄长。纸短情长,今年暂止于此,冬至刚过,稚阳已生,嫩芽已露,愿兄长踏雪寻春,莫错过了。”
小道童穿过层层书茧,到她身边道:“师叔,来请您的表文。”
“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倒是没有,”童子淡然笑着,很是喜欢眼前这个师叔,只觉得她似块陈年羊脂玉般,没有十分艳丽,端的让人舒服,“今天有人说要见您,又是送礼又是香火。”
“香火收下吧,礼如果不是粮米都退回去。”
古今多少事,仅有人之更替,却无事之新旧也。细柳城中,许廷和还在为程立雪之事跟自家姐姐交谈,可能是习惯了看事复杂,不知不觉将自己都绕了进去。
许冰凌知道他就是这般,三两句话将事情尽数推给他去操心,自己反正是认定这个干女儿了。她看得出许廷和也很喜欢程立雪,才会不厌其烦地考虑,希望多方顺遂,只是面皮太薄,不愿表露出来。
许廷和不知不觉给自己领了一堆事,心里却在盘算这般。他给姐姐端来茶水,见许冰凌神情略显疲惫,又想到卫霜半月未归,不禁抱怨道:“卫霜一直不在,让你一直顶着,倒也不知这‘牾厌君’是谁当。”
许冰凌接过茶,笔并不停,写好后来回查验一番才回答:“我这不是为他,而是给你补漏。卫霜不会管事,可是难得他自己知道,也愿意承认,所以把事都让你们去做。宫府库藏、收纳出入,是你所长;兵马粮草之调度,公孙轩辕最利;至于战将操演,子云虽常年服侍我,却最是较真,练兵正是个好材料;而消息往来,你是不了解,神州内外无一处能超过乾坤卫,让华橘红最合适。卫霜只需掌控全局,任你等大展拳脚,还不乐意了?”
许廷和听着在理,也不敢反驳,原本以为不在宫里可以放松一下,谁知竟更加忙碌,他在以前从来没真正独自处理过政务,这下子卫霜搞“群龙无首”这一套,幸好姐姐来帮他,不然真的忙不过来。
“乐意乐意,阿姐要是一直在这,我当然是乐意!”许廷和没脸没皮的样子,让许冰凌真想不顾威仪去揍他。
正说着,房门直直被推开,这夜深人静、风哨叶鼓的,吓得许廷和按住了剑柄,定睛一看才知是程立雪,她怀中依然抱着长青刀。
“怎的了?”许廷和问道。
程立雪不理会,只瞥了他一眼,到许冰凌身边轻声道:“娘,睡了。”
许冰凌爱抚着她的头道:“没事,你先去睡吧,娘一会儿就好。”
程立雪不动,依偎在她身边,许冰凌也不赶她,只催许廷和拿条毯子给她批上。
许廷和总觉得自己这个“舅舅”真是陌生,想许久才明白过来,还得是自家姐姐会带孩子,自己已然不行了。不过阿姐从哪学的这哄孩子的手段……不会是自己这儿吧!许廷和无奈,将自己的文书等搬走,认真批阅起来。
许冰凌正襟危坐,生怕一动便惊醒了程立雪,手上愈发迅速,果然没有许廷和在边上闹就能快不少。最后一份写完时,许冰凌觉得眼神不济,甚是干涩,视物都模糊了,觉得应是最近太过劳累,待回神,才发现不对劲。
许冰凌骤然警觉,只觉得周围失色凋敝,没有正常色彩,似是浮色褪去一般。她首先想到是中了幻术,再看另外两人,却也如那般定在原地,许廷和倒好说,程立雪既然是元修,哪还有幻术能影响到她,如此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许冰凌,”眼前突然钻出盏四方灯笼,照着莹莹白光,又现出时音来,“你正在天盘之中。”
许冰凌释然,既然知道是她,便不再惊讶了,当初叶轻尘拼了命才勉强擒住她,自己也斗不过,再慌张也无用。
“卫霜呢?”许冰凌单刀直入。
时音递来个巴掌大的罗盘,她接过一看,嫩如羊脂般一块古玉,面上浮雕精妙,栩栩如生,揭开其中琢玉填金、宝珠镇位,正中一颗透亮琉璃,两边黑白玛瑙伴随,又围十二精粹,最外层一圈瑞彩砂砾。
“他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