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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晨钟撞破宫阙寂静时,太医院朱漆门前的青铜獬豸像已凝满露水。江蓠立在阶下,望着匾额上“仁心济世”四个鎏金大字,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珏。三日前永巷的血腥气犹在鼻端,此刻掌心却要捧起救人的银针——这世间善恶,原比《黄帝内经》的阴阳更难剖判。
“巴郡江氏女入试——”
宦官的尖嗓刺破庭院,数十道目光如芒刺扎来。江蓠整了整素色襦裙,抬脚跨过及膝的门槛。药香扑面而至,混着龙涎香与陈年艾草的气息,穹顶藻井垂下的药葫芦串随风轻晃,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碎影。
正厅高悬《明堂人形图》,老医官公孙衍端坐紫檀案后,银须垂至胸前铜砭之上。他身侧立着位华服青年,眉眼俊俏,只是眸中阴鸷如冬潭——正是经方派翘楚,太医院院判之子公孙晏。
“今日考校分三试。”公孙衍屈指叩响案上铜人,“辨药、诊脉、论道。”
铜人周身穴位泛着冷光,江蓠却盯着他指间翡翠扳指,那抹翠色太过浓郁,竟似浸着尸油般令人作呕,她想起昨日路过庖厨时,瞥见公孙家仆往药篓倾倒乌头汁——这太医院的梁柱,怕是早被虫蚁蛀空了。
“第一道,辨药。”其中考官大声唱道。
八角药柜次第排开,三百格屉皆悬铜铃。公孙晏广袖轻振,十味药材如落叶纷落案几。江蓠俯身细嗅,忽听得身后嗤笑:“乡野村姑,怕是连龙脑与樟脑都分不清。”
她恍若未闻,指尖捻起片暗红根茎,此物形似当归,断面却现蛛网状纹路,凑近时腥气刺鼻——分明是岭南毒草“血见愁”,再观旁边灰褐块茎,表面霉斑点点,实为窖藏不当的附子,剧毒已渗入髓心。
“乌头炮制失当,硫磺熏蒸过甚。”她突然扬声,惊得公孙晏手中茶盏微倾,“诸位请看,这味‘黄芪’表面金粉斑驳,实是商陆根仿制。商陆遇热反胀,若入补气汤剂……”
“放肆!”公孙衍猛拍惊堂木,铜砭震落在地,“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御药?”
满堂哗然,江蓠却将商陆根掷入清水,只见根须遇水膨胀,转眼撑破瓷碗。公孙晏面色铁青,袖中手指节咔咔作响——那批以次充好的御药,正是经他之手流入宫闱。
“第二试,诊脉。”
话音落,竹帘轻响,三名宫人低眉而入。江蓠甫搭上首名宫娥腕脉,便觉有异——寸关尺三部如滚珠走盘,分明是喜脉,可那宫娥面白如纸,领口隐约可见锁骨青紫掐痕。
“姑娘月事迟了半月。”江蓠压低嗓音,余光瞥见公孙晏正与帘后宦官耳语,“可是服过藏红花?”
宫娥浑身剧颤,泪珠砸在脉枕上,江蓠心下了然,这分明是后宫阴私。她蘸墨写方时,忽觉案下有人轻扯裙角——宫娥颤抖的指尖在脉枕划出“椒房”二字。
公孙衍突然咳嗽:“此女脉象如何?”
“肝郁气滞,当用逍遥散调理。”江蓠将药方折成方胜,悄悄塞入宫娥袖中。转身时正撞上公孙晏阴冷目光,似毒蛇吐信。
“最后一题,论道。”
日影西斜,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公孙衍展开帛书,苍老声音在殿宇回荡:“《素问》有云:治病必求于本。今有贵胄突发头痛目眩,当如何施治?”
公孙晏抢先出列,玉冠映着烛火:“当循《伤寒论》太阳病篇,以麻黄汤发汗解表。”
众医官频频颔首,却见江蓠忽然冷笑:“若患者面赤如妆,脉象细数,舌苔焦黑呢?”
“这……”
“此乃阴虚阳亢之症,当用六味地黄丸滋阴降火。”江蓠直视公孙衍,“医道如兵道,岂可拘泥古方?昔年霍去病深入漠北,若死守孙子阵法,何来封狼居胥?”
满堂死寂,公孙衍手中茶盏砰然碎裂,褐黄茶汤漫过《黄帝内经》书页,将“法于阴阳”四字染得污浊不堪。老医官颤巍巍起身,银须随喘息剧烈抖动:“离经叛道!来人,将这狂徒逐出……”
“且慢!”
清冷男声破空而至,萧牧野玄氅挟着夜露寒气,腰间环首刀撞得药杵叮当乱响,他掠过江蓠身侧时,若有似无的艾草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玄甲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渍。
“本将听闻太医院有乌头投毒案未破。”他屈指弹了弹公孙晏玉冠,金镶玉的坠饰应声而裂,“恰巧,昨夜有刺客供出些有趣的事……”
公孙晏面如苍纸踉跄后退,袖中滑落半枚青铜虎符,与永巷尸骸中那枚严丝合缝。
江蓠瞳孔骤缩——三日前冰窖中的血腥味突然翻涌而上,那具被萧牧野斩杀的卫尉尸体,脖颈处似乎也有这般鸾鸟刺青。
“将军说笑了,”公孙衍忽然呵呵低笑,浑浊眼底闪过精光,“这女娃既通晓奇技淫巧,老朽便赏她个药僮之职,专司捣药如何?”
萧牧野拇指擦过刀柄,忽然反手削去江蓠一缕鬓发,青丝落地时,他附耳低语,热气拂过她颈侧狼头胎记:“记住,活下来才有资格谈道。”
更衣偏殿的铜漏滴到子时,江蓠仍在药碾前佝偻着背。月光穿过棂窗,将她的影子钉在乌头堆上,公孙晏特意“赏”的差事——将三筐毒乌头碾作药末。
“姑娘何苦逞强?”
沙哑女声自梁上传来。江蓠猛抬头,见来人倒悬而下,汉人女子标准长相,只是眉眼要更为深邃些,藕色裙裾如蝙蝠展翼,这椒房殿宫女指尖把玩着曼陀罗干花,眉心血痣艳如滴泪:“那宫娥今晨被发现在井中,手里还攥着你的药方呢。”
药杵坠地,惊起满地尘埃,江蓠盯着秋桑鬓间荆钗,那鸾鸟衔珠的样式与青铜虎符如出一辙,她忽然抓起乌头粉末扬向空中:“秋桑姐姐可知,乌头遇热则毒渗髓?”
秋桑旋身避开,却在嗅到甜香时面色骤变——江蓠袖中滑落的艾绒正巧落入炭盆,青烟裹着乌头毒升腾而起。
“你疯了!”
“《金匮要略》载,乌头毒可随艾烟入肺。”江蓠用湿帕掩住口鼻,眼尾泛红,“此刻偏殿外该有侍卫经过,姐姐猜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这‘狂徒’?”
梆子声恰在此时响起,秋桑狠剜她一眼,翻窗遁入夜色。江蓠瘫坐在地,冷汗浸透重衣,她颤抖着扒开乌头堆,露出底下《流沙医简》残卷——这是方才秋桑躲避毒烟时,自梁上震落的意外之获。
残卷记载的“五行相克”之法赫然在目:乌头属火毒,当以属水之药相克。江蓠望向墙角浸泡的巴豆,忽地轻笑出声,原来公孙晏在御药中掺入商陆根,正是为掩盖乌头毒性,却不知水火相激,反会催发剧毒。
寅时的梆子响彻宫城时,江蓠敲响了登闻鼓,她当众将乌头灰撒入巴豆汁,紫烟腾空化作鸾鸟形状——正是椒房殿图腾。公孙晏被拖走时,金冠歪斜如败翎,嘶吼声混着铜链哗响:“贱人!你可知经方派背后是……”
“是陈皇后。”萧牧野自阴影中走出,玄氅扫过她脚边残简,“但你可知,今晨陈美人刚诊出喜脉?”
江蓠蓦然回首,见他指尖把玩着半枚虎符,月光掠过他眉间旧疤,映出几分讥诮:“这局棋,你不过掀了片瓦。”
东方既白,太医院檐角的铜铃仍在轻颤,江蓠抱着药僮粗布衣裳穿过回廊,忽见廊柱上钉着支狼毒箭——箭尾白翎系着片染血帛书,上书:“月蚀之夜,小心经方。”
她抚过锁骨胎记,那里不知何时生出一道新疤,形如弦月。